台灣來的,鐵家人?雪關心中一奇,豎耳傾聽司機導遊說下去。
「十年前,三澤大宅鬧出一樁命案,轟動一時,姓鐵的屋主好像到現在還沒洗脫嫌疑……」
沒辦法接腔,雪關體內不知哪一處在發涼。十年前的命案,麗姨離家的那當時?車陡地煞住了,雪關坐正起來。車窗望出去,山蔭罩著天,一團團的像綠濃的雲,她到了個深郊僻地。
其實,從市中心車行到這裡,也不過半小時多,只因為京都環山,略一走動,便進了山區。
司機指點她,「車只能開到這裡,上去一點有條捷徑,你上坡穿過樹林,就可以看見三澤大宅了。
才怪!雪關在松林裡轉了又轉,沒看見三澤大宅,倒是看見一堵牆。古式的、殘斷的牆。
她找到一處缺口跨進去,地很濕,牆上有苔痕。牆外松林,牆內也是松林,雖然是正午天,這整片地方卻有種說不出來的蒼茫感。像日暮,像青郁幽暗的海。
古代的武士宅湮沒在這片暗海裡了嗎?
遍地無人,腳下的松針,一踩過,便竊竊出聲。雪關打了個冷顫。她一腔火氣地來找鐵悠,現在卻涼了半截。
雪關開始懊惱起自己來,太衝動了,怎麼不想想這地方陌生、情況不明?不想想這地方極可能會有個人在——
鐵悠的父親,鐵舟。那個冷酷、殘忍,傷害麗姨的男人……
而且還牽扯著命案!
松林一陣風來,陰而涼,雪關胸口砰砰地敲起退堂鼓——難怪稻村要勸阻她,不管他真正是什麼意思,總之,她不該來這裡的,這種鬧過人命的地方,她又不是柯南,或是少年偵探金田一!
她轉了身走,驀然又是一陣風,把她頸上鬆開的長絲巾拂走了,雪關追了兩步,望著風中的絲巾,似飄似墜,全然是不由自主的姿態,掉落在一樹枝椏間。
那綴著流蘇的一端,打呀打在……樹枝椏後方的一道人影子身上!
雪關僵住,從腳底心冒上來一陣陣寒氣。
有個人立在一簇陰暗的古松之間,不聲不響,不知有多久了,也許從一開始就一直在盯著她。
他穿松縐的黑絲上衣,半敞著,袖子長長退下來,掩住了手,但沒掩住他抬著的一隻玻璃酒瓶。他削瘦而高,帶了點踉蹌醉態,那醉態使他的一副水蛇腰身看起來更分明。
他的臉龐暗暗的,卻從頹散的髮絲間露出來一對眼睛,鳳眼的線條,如黑淵般的瞧著她,瞧著……
這人整個的透著一股陰沉之氣!
就像被震懾住了,雪關文風不動,彷彿變做這松林裡窒息了的一棵樹、一塊石頭——一具木頭人。
這木頭人嘗試要說話,乾嚥了咽,才張嘴靜寂的整片空氣,突然被一陣淒厲穿耳的怪聲,撕裂過去。
雪關的下巴差點掉下去,目瞪口呆望著松林另一端有團黑影,一爪子、一爪子的抓過綠苔地向她走來。
一隻鶴!奇大的體型,白羽雜著黑紋,頭上卻發著血紅色的毛。它那陰老的眼神,不知是雪關反光的腕表、她腰際的小銀鏈,或根本是她一身杏紅泛銀點子小洋裝的花色,招了它的注意,它把一隻尖喙興致勃勃地對準了她——好像她是塊鮮豬肉!
這只鶴有攻擊性!雪關腦中像有一面動物園的警告標誌在閃爍,它會啄人的眼、啄人的臉……
她驚恐倒退,卻因分心瞄了松蔭下那黑衣男子一眼,腳下一絆,跌在樹根上。看過去,那只鶴距離她只有幾步路了。
雪關慌亂得發不出聲音,心裡卻在喊救命,一端的黑衣男子,依舊漠然的站在那兒,好像根本沒看見眼前的一幕,仰起頭只顧一口口喝他的酒。
鶴爪子已到了雪關的腳跟下了,她駭然地想爬開,卻驀地軟了身子,只剩一聲尖叫衝破喉嚨,「救命——」
幾乎是同一時刻,一隻透亮的酒瓶凌空飛來,嘩啦啦砸在鶴爪子前方的一片岩石上,碎成百十片。那只鶴給這麼一嚇,後退了好幾步。
黑衣男子兩手空空,胸頭起伏著,像在喘氣。突然間,他張口狂喊,「三澤——」
他用那種驚天動地的嗓調,連著五六聲咆哮喊著「三澤」,吼聲響遍松林,「你他媽的來把你祖爺爺留下的這頭笨烏拉走!」
這會兒,讓雪關嚇破膽囊的,從那只鶴又變成了這個發狂似的男人!
好不容易,有個人沿著板牆連跑帶撞的過來了。「千重子,千重子,」哄著、喚著。「回你院子去,今晚給你吃豬肉丸子……」
豬肉丸子是嗎?三分鐘前它就已經圍上餐巾了,雪關撫住還在驚蹦亂跳的心口,挨著一棵樹幹,一抬頭望——
那黑衣男子不見了,林間空蕩蕩的,只有古松留下幽微的,自己的枝影……
收眼回來,雪關低頭看四下裡的玻璃碎片,也在松影下,一閃一閃地像曠冷的眼光。像那男人方才瞅著她……
直到這一刻,雪關整個人才真正的戰慄起來。
「你沒怎樣吧?」
忽地一聲在她身邊問。是那趕鶴的漢子,聽嗓音很蒼老,不曉得怎麼一回事,他的肩膀畸形地傾了一邊,使他看起來一副像老抬不起頭來,很謙卑的樣子。
近看,其實這人並不老,四十初度,而且相貌端整,體型也高大,要不是他那畸形的肩膀……
「千重子很乖的,打小在三澤大宅養大,我祖爺爺死前千叮萬囑,要好好照顧她,她真的很乖……」
是呀!酷斯拉也很乖啊!雪關撐起還在發抖的膝蓋,勉強站定了,左右張望一下。
她還真的進了三澤大宅。
「鐵悠在不在?」她微喘著問。經過一番折騰,她差點忘了今天的作戰目標。
「他沒回來,他搬出去後就很少回來。」
雪關有點意外。「他不住家裡?」
「他嫌這地方死氣沉沉,寧可窩在北白川他租來的小公寓裡,學校不上課時,他也不回來……」這人用他一口蒼老腔歎惋。「也不能怪那孩子,這地方的確一點一點的在破敗,要是我祖爺爺還在世,見到祖宅這樣子蕭條,只怕更痛心——哪個三澤大宅的後人不痛心?除非是那些個沒良心的!」
說得激動,他硬要挺起肩來,樣子十分吃力。雪關不該多嘴的問了一句,「你是三澤大宅的後人?」
那副吃力的肩膀垮下來,他的頭也跟著垂下來像折斷似的,恢復了他的謙卑態度。
「我是三澤大宅的傭人,」他乾澀地、一字一字地說:「我幾個兄弟沒出息,把祖宅賣了,但我不能丟下它!我生在這裡,死要死在這裡,就算做鬼也要做這一屋子陰魂當中的一個!」
雪關頓覺涼颼颼的,四周婆娑的松影子,都像化做一條條的陰魂。她有種再也站不下去的感覺,忽然只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她自言自語的說:「難怪鐵悠待不住……」
不料,她的咕噥被聽見了,身邊這漢子的嗓門粗嘎起來,「那孩子在家待不住,大半理由也是因為他……」
說著,他直勾勾地朝林蔭的那一頭望去,登時,雪關的手心開始出汗——
她曉得那方向,是那黑衣男子出現又隱沒的地方。
強烈的直覺來了,雪關感到口乾舌燥,「剛剛那個人,他是……就是……」
「鐵悠的父親。」
聞言,她再一次的整個人落入戰慄之中。
雪關逃也似的離開三澤大宅。
在詩仙堂的下坡街道,她走得跌跌撞撞。原來這一頭才是大宅的正門面,那片松林等於是後院子。
三澤帶著她出大門時,穿過了蜿蜒又蜿蜒的石板小徑,從頭到尾她沒看清楚園林裡的大屋子,現在回頭看也還是看不清,天已經昏昏然偏黃了。她像幹了不只一件傻事那般的慚愧與懊喪——也不知是氣自己闖這一趟太魯莽,還是氣自己根本就是白闖,沒一件事弄明白的,她人就嚇跑了!
有點眼瞎的,雪關撞過一個街轉角,恰恰對上一部鐵灰色機車——朝著她直直過來!
就算對方車速不快,就算她閃了身,撞還是撞了——機車瞬間衝上街旁一隻鴨籠子,鴨子大叫,騎士隨著幾根鴨羽毛跌到她身邊。
情況不嚴重,只是摔糊塗了,雪關頭昏眼花地爬坐起來,見那騎士也半撐起身子,對著她不知在說著、嚷著些什麼,聲音給他那頂閃光的納粹式安全帽蓋了下去。
然後,納粹頭盔猛地摘掉,一張白臉和氣急敗壞的聲音一起蹦出來,「我在問你,你到底聽見沒有?你怎麼會在這裡?」
是鐵悠!那位據說很少回家,而現下顯然是往家的方向走,卻讓她給撞上的——
鐵家少爺。這下她不必替他操心啦!光聽他充沛的一腔中氣,就證明他沒摔斷脖子胳臂。
她冒著兩眼金星瞪他,跟他一樣也和氣不起來。「沒聽過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句話嗎?」
聽了,鐵悠一怔,像意識到什麼,掉頭往三澤大宅掃一眼。「你到三澤大宅去了?」他轉回頭,一下子臉紅脖子粗,「是誰讓你到三澤大宅去的?是誰讓你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