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澤水窖」成了個練嗓子的奇佳之處,說穿了,還不是當年三澤的祖爺爺編造出來的說法,好有個理由與隱密之處和他的只園情人私下幽會。
然而,就拿了這樣一則傳奇性的說法,十年前,荒川麗子把良子誘到了後園荒廢的水窖裡去。
故事是真是假,良子也弄不清楚,但是,她興致勃勃的很願意試一試。
她人生最大的機會現在就握在她手裡呀,號稱是京都戰後最大的一出歌唱劇「出塵之聲」,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能奪得女主角的位子。天知道競爭有多麼激烈,眾多強硬的對手之中還包括了荒川麗子,而她最後居然打敗了她!
良子會投入「出塵之聲」的角逐戰,實在是有點無心插柳之意。她和丈夫吉原由台灣返回故鄉,本來只打算探親,恰巧就碰上京都文化單位籌制「出塵之聲」這麼大的盛舉,整個藝文界、音樂界一片熱鬧,良子所遇,幾乎人人都在談論此事,她實在很難不被這股氣氛所打動、所感染。
這次回京都,良子內在有一處深埋的、壓抑的情感起了變化,使她一直心神不寧。
憑良心說,這些年在台灣,他們一家人的生活算是十分和樂的,她有丈夫可伺候、有女兒可疼愛,閒來,在台北還有個藝文圈子可供她展現歌喉,交際酬醉,日子過得充實而愜意,良子沒有感到不滿足過。
或者說,她並不知道自己的不滿足,直到,再度見到了鐵舟。
五年不見,鐵舟已是名滿學界的學者,當然,他那份名聲是毀譽參半的。他變了不少,眉宇之間有一抹凝肅之色,招呼一千舊友為他們夫婦接風,也偕同麗子與他們夫婦小聚過幾回,但是面對她,他並沒有多少話說。
直等到他接她到三澤大宅的那一次,由於吉原臨時應邀到東京出席一個講座,良子沒有跟去,她一個人留在京都沒得照應,便暫時移至三澤大宅去落腳。那天鐵舟親自開車接她過去,自她返京,這是兩人第一次單獨相處。兩人的態度顯得夠生分的了。
到了三澤大宅,下車之際,她那紅色細跟的鞋子踩到小石子,差些跌倒,鐵舟伸手扶住了她,兩人身體靠得很近,他的手心有一種灼灼的溫度,穿透她鏤空的衣袖子,一種肌膚相親的記憶感突然間翻湧而上,良子半靠在鐵舟胸前,在兩人繃張的空氣之間,她望著他,他望著她。
鐵舟手抓著良子的臂膀,半晌,慢慢地說了一句話,「這些年,你豐腴了不少……」
良子心弦震顫。那晚,躺在三澤大宅的客房裡,她整夜不能成眠,一夜之間,那些悱惻的、纏綿的過去,不知從什麼地方的一個缺口整個滲漏出來,整個淹沒了她。
原來,原來她自以為裝得滿滿的那顆心,有這麼大一處空洞在!
她的腦子像一池水給浮萍塞滿,也給鐵舟的影子塞滿了。朝朝暮暮,她見他總是獨來獨往,不苟言笑;見他與麗子相處,表面上和諧,兩人卻明明隔著一段距離——
他們不大接近,接近的時候不大說話,說話的時候眼神迴避著對方,良子不見他們一起吃晚飯,夜裡,甚至不見鐵舟回臥房!
那麼,這個形單影隻的男人在哪裡?幾天後,良子深夜悄悄來到松林裡的小屋——
這屋子一向是鐵舟最喜歡流連的地方,從前,他在這裡醉心捏陶,現在,他在這裹封閉自己。
孤燈下的男人,影子長伶伶的,旁邊一隻爐子,原本該溫著酒,或燒著茶,發散著暖煙,可是那爐子一味冷冷寂寂的,跟它的主人一樣。
鐵舟不快樂,在這座大宅院裡,他寂寞而孤單,良子這樣告訴自己。而且鐵舟的不快樂,也許是她造成的,是她當年為了使他幸福,做了反而讓他不幸福的事情。她突然又變回當年那個關心他、憐惜他的小女人,又重新掏出了當年對他的一腔愛意。
可是,當她從後面摟住他清瘦的身軀,把臉貼在他的背心上時,她又發現到自己與當年絕大的不同,因為她脫口說了這樣的話——
「我們走吧!鐵舟,我們到一個新的地方去過新的日子。」
這段時間在三澤大宅輾轉反側,被舊情所煎熬的女人,她只是沒有去分辨,她是忘了她現在所擁有的幸福,還是想要抓回她從前失去了的幸福。
事實是,對於人生的種種希冀和願望,她已不再是昔日那個自信不足,甘心退讓的女人了——如果良子自己不知道,麗子卻知道,清清楚楚地察覺到她的改變。麗子的內在銳利得像一隻刺娟,一根根刺都指向良子,在觀察、在防禦。
那天晚上,她尾隨良子到松林,冥冥中曉得有什麼事要發生了,她在泥地屋子的長窗上窺見良子擁抱鐵舟的那一幕時,一股恐駭感好像從地獄裡竄上來,竄過她冰冷的腳心、她冰冷的胸腔,直竄進她響烘烘的腦子。
她心神大亂。她怕,怕極了,覺得自己握有的愛與人生,再度要被掠奪而去了——
儘管,她的人生事實上已經沒有什麼愛了,她與鐵舟的感情已如同槁木死灰,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和鐵舟竟無話可對,兩個人總是在迴避對方。為什麼會演變到這種田地?她也不明白。或者,她心裡明白,只是不願承認。
但無論如何,鐵舟畢竟是她生命的全部,她的日子因他生、因他死、因他狂亂、因他痛苦,她不能沒有他、不能失去他,不能讓良子又來奪走他!
雖然,那晚鐵舟並沒有反應,由背後看起來,他的姿勢顯得很僵直,然而,良子的一雙手纏繞住他,像蛇一樣、像蛇一樣……
麗子扶住發脹的額頭,顛顛倒倒地走開,彷彿被蛇纏身的人是她,而她完全擺脫不了。
沒有錯,她是擺脫不了了!
四天之後,消息熱熱鬧鬧地公佈,「出塵之聲」正式決定了女主角人選——他們要白羽良子。
半年以來的選拔過程,諸多角逐者當中,一直以麗子的條件最優,呼聲最高,藝文圈子裡有不少朋友都私下向她道喜,但是幾個星期前,白羽良子回到京都,在主辦單位面前一試聲,情況整個改觀。
他們說,良子音色清麗,婉約兼而纏綿,在眾人之冠,而相較之下,麗子的唱腔趨於優雅華美,雖是絕佳的美聲,卻不若良子那般能夠完美契合的表現「出塵之聲」
的飄逸感、清靈感。因而「出塵之聲」非良子莫屬。
自然,持反對意見的大有人在,堅決支持麗子的人也有,可是整個發表酒會上卻祝賀聲不斷,且都是針對新出爐的女主角白羽良子,鏡頭燈光閃爍不已,都是集中在笑語嫣然的良子身上,記者問她如何為「出塵之聲」的演出做準備,她答說將留在京都不走了。
沒有人聽見麗子內心裡的狂叫,她掉頭離開喧騰的酒會,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像發著熱病,腦子裡、耳腔裡都是良子甜孜孜的聲音——
她將留在京都不走了、她將留在京都不走了……
她就像那銷魂蝕骨的毒蟲一般,再度鑽入她和鐵舟的生活裡,一點一點的,要把他們的根本、他們的人生,人生裡僅存的那一點血肉和希望,完完全全給啃蝕殆盡。
麗子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在陰冷的三澤大宅裡,突然拚命地叫喚起鐵舟的名字,忘了有多久她唇上不曾呼息過這兩個字眼。她一路跌跌搖搖,弄歪了牆上的古畫卷,撞倒几上的黃銅座鐘,最後在後廊給三澤春梅拖住了。
「你怎麼搞成這樣子?」
她頭散發亂,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咬破了唇,她滿嘴染著血跡,也許摔倒過,手肘上有擦傷,棗紅腰帶掉下來,鑲邊白洋裝沾了大片的污債,隨身一隻白色漆皮手提包也不翼而飛了。
這樣的狼狽模樣、這樣的心神喪亂,三澤不是沒見過,他不再吭聲,強把她帶回屋子,幫她脫鞋、卸裝,擰濕毛巾擦拭她唇上的血跡,仔細在她的手肘上藥。
她意識不大明朗,仍叫著「鐵舟、鐵舟」。
「他不在這屋子裡,別指望他了!」三澤停下他細膩的動作,粗聲叱喝,「昨天他就到四國去了,把那些考古工作看得比這個家重要,他心中沒有你,你還不明白嗎?」
她哭起來,翻身喊道:「我要鐵舟、我要鐵舟!」
三澤把她按回去。「找他沒有用,你需要他的時候,他總是不在,他從來沒管過你的死活,」然後,他放柔了聲調,伸手揉她糾結的眉心,「姓鐵的沒良心,可是有我在,我會照顧你,你放心。」
他半哄半勸,拂掉她腮邊的淚債,他的手移下去,撫她的頸心、她裸露的胳臂。
她驚醒般的睜開眼,掙扎著想要起身,可是鼓不動力氣來。三澤像在催眠,呢呢喃喃地他說的那些話,他那些動作。她好暈、好虛軟,像漂流的浮枝,需要攀住一點什麼,讓自己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