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著沒有方向的腳步,漫無目的的她不知這樣走了多久,從黑夜轉換成黎明的時分,她回到自家門前。打開那道被唱了將近一個月空城計的寂寥房門,她走進玄關的瞬間,這個月來的點滴回憶歷歷在目,交雜著藺京森嘲笑自己的臉孔,汶卿再也壓抑不住自己內心空泛的傷痛,蹲在門邊放聲大哭起來。
她知道他不值得自己流淚。
她明知道,自己只是做了場自導自演的美夢,誤以為真。
但她無能為力控制自己不哭,她哭得好傷心好傷心,哭得聲嘶力竭,哭得嘔心瀝血,哭得連眼睛都快要溶成水,卻還是停不下淚水。
這不是愛情,愛情不會如此傷人,她遍體鱗傷的自尊不是因為自己的愛情破滅,而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有多麼傻、多麼笨,居然會喜歡上如此惡劣的男人,居然掛念著一個根本不值得她掛念的冷酷壞蛋,為他的生死安危擔憂害怕得睡不好也吃不好。
早知道她那時不救他就好了。
早知道當初繞遠路而不遇上他就好了。
懊惱與悔恨都挽回不了發生的一切,汶卿一直哭到自己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光,昏昏睡去為止……
打開門一見到端木揚的臉,汶卿反射性地想把門關上,無奈他先快腳一擋,開口說道:「太無情了吧,我們好歹也有過幾面之緣,沒必要讓我吃閉門羹嘛!何況你不想見的人應該是京森,不是我才對。」
無論是他或是藺京森,凡是與那一個月有關的所有人,她都不想再見到了。
「你有什麼事嗎?」垂首望著地上,汶卿盼望他能知趣地離開。
「請我到裡面坐一下吧!別忘了你和京森的契約沒有履行完全,你有『必要』和我談談。」
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還有什麼好談。當初也是「那人」無情地把她趕出門外。可是端木強硬中帶著賴皮的態度,令汶卿不得不放他進入屋內。他好奇地左右看著她的小窩,還大方地坐在屋子裡僅有的兩張沙發中的其中一張。
於情於理,汶卿還是端茶待客。老實說她懷疑端木來訪的目的,難道他還想再拍賣自己一次?不會吧。她可受不了再三的恥辱,這回她拒絕再做待宰羔羊,她有豁出一切的心理準備,冒著自己的名字與臉孔會曝光的危險,她也要求助於警方的協助,拍賣人口本來就是非法的行為。
「不需要擺那麼僵硬的臉色,我今天上門來是扮演好心的長腿叔叔代言人。」
汶卿仍戒慎恐懼地瞪著他。
微笑著從西裝口袋中取出一隻信封。「這是你的復職證明,你一個月的曠職本來已經被原來的醫院給開除了,但是透過一點關係,現在你隨時可以回去上班,過你以前充滿『陽光、希望與愛』的白衣天使生涯。」
掩不住訝異,她接過信封拿出信來閱讀,證實他所言不虛,聘書上果然明明白白地寫著,她可以再度回到醫院工作。
「你與京森的契約已經在他主動要求下,算是完成了。你們雙方從今天起已經不再受買賣契約的限定,你的債務也一筆勾銷,從今以後你可以自由的過日子,就像過去一樣。」
這些日子來波濤洶湧、風波不斷的生活,把汶卿對人的信賴感破壞殆盡,所以她有些難以相信如此好康的事情,背後會沒有任何詭計?
「為什麼……替我做這些事?我沒有任何好處可以給你……」遲疑地,她開口說。
「陪我睡一覺——」他的話讓汶卿驚跳起來,接著他又說:「你認為我會提出這種要求嗎?」
「我做不到!」她像只飽受虛驚的兔子,馬上把信封推回去給他。
勾著唇,端木翹起二郎腿,雙手放置在膝蓋上,閒逸地說:「別緊張,這裡面沒有任何附帶條件,也沒有詭計。單汶卿,你的反應我能理解,要不要接受這份禮物也全在你自己的選擇。我想說的是……有個人其實三年來一直在你不知道的情況下,默默地對你付出關心而已。若不是他,今日你能不能坐在這邊,或者流落在什麼人的手裡,都還不知道呢,就連工作也是他幫你找回來的。」
汶卿的心起了小小的地震。
「你該知道我說的人是誰吧?」
她不知道,她不想知道,她已經決定要忘記那人了。汶卿轉過頭,故意裝作沒有聽到他的話。
「你曾經問過我京森是什麼樣的人,從事什麼維生的人,那時候我要你去問他,看來你並沒有問吧?」
她不必問,事實已經被揭穿了。一個靠著買賣槍械,圖謀私利的黑心商人,那就是藺京森的真面目。
「他,如同你已經知道的,的確是個軍火指客,過去的數年間他經手過的軍火恐怕不是你能想像的龐大數量,如果說他是個活動的軍火庫也不為奇,在各大港口甚至都有他放置軍火的倉庫。在你眼中,這樣的人,根本就是惡貫滿盈的人渣,沒有活在這世上的資格,是嗎?
他瞇起眼睛打量著汶卿緊咬著下唇的表情,歎口氣說:「我願意告訴你,他為什麼會成為一個軍火商人,本來這不是我該告訴你的,偏偏想等那悶驢自己開口,恐怕等到海枯石爛都不可能。問題是……你還有心想知道他的過去嗎?」
這句話分明是在問她,對於藺京森是否還有殘存的情感。
汶卿腦海中是一片紊亂,她整理不出自己的情感,也截然不懂藺京森那矛盾的言行。他以言語殘酷地傷害她,卻又在行動上一次次的拯救她,如果是他一手安排了讓她重回醫院工作,讓她能回復過去的生活,他又為什麼要以那麼殘忍的方式將她趕出他的屋子?
她漫長的沉默,換得端木一聲長歎,他站起身說:「看來是我多事了,就當我沒提。你也盡早把京森的事給忘了,回到你過去的生活。涉足這個黑暗世界的勇氣,對一個天使來說還是過於沉重的負擔吧。」
眼看著自己能得知藺京森過去的唯一機會就要從眼前溜走,汶卿心裡一陣焦急——問吧!問出所有關於他的一切!她迫切地想知道!
問了又能如何?心中一個反對的聲音說:難道你真以為自己能改變什麼?那是不可能的,別再傻了。
起碼,可以看穿一些真相吧!贊成的聲音鼓勵地說:躲藏在他那份矛盾、言行的反面,能夠讓自己釋懷的真相。
「等等!」她叫住人已在門邊的端木說。「請告訴我他的過去,我想知道!」
端木揚起眉。「你不怕自己聽了會後悔?他的過去可不是什麼美麗的故事,有你最害怕的血腥場面——也說不一定?」
「沒有關係,請告訴我。」
她已經受過太多震撼教育了,汶卿心想再也沒有什麼能夠令她動搖。
不知不覺當中,天色已暗,沒有點燈的屋子籠罩在沉默的靜謐暮色裡。
端木早已經離去了,簡明快捷不拖泥帶水地把藺京森的過去說完後,他很乾脆的走人了,可是聽完這番話的汶卿卻久久不能一言語地坐在沙發上。
自己到底看到了藺京森的什麼?
不,該說自己過去這麼長久以來看到的世界,是如此的狹窄,卻又不知道自己是如此無知的傲慢。
無知!卻自詡為正義的人,自以為觀念中的是非就該是這世界的是非,那些黑白分明的論調背後,是以無知所堆積起來的淺薄思想而已。
槍枝買賣是錯誤的,是邪惡的,是製造世界動亂的,可是在這些問題之前還有該正視去面對的問題——製造與開發槍枝的不也是人類自己嗎?難道把所有對戰爭的責難都丟到一個人身上,就可以大聲說我無罪?或者這麼做就可以讓軍火從世界斷絕?
做不到,一個人的力量、十個人的力量、一個國家的力量都不可能消滅軍火的存在,這才是事實。
而對這一點有深切體認的,不是像她這樣活在沒有戰亂,治安良好又進步的台灣社會中的幸福小孩,而是那些散佈世界各地,依舊在各種名目的內戰、外戰中受害的人們,他們沒有武器,也沒有管道與金錢能買到精良的武器,永遠是軍人下的受害者。
曾經身為傭兵軍醫的藺京林,卻早已看穿了這一點。
京森的母親是來自台灣的留學生,在法國被情人拋棄後,發現自己懷了他,辛苦懷胎十月把他生下,只留一封遺書告訴他「對不起」,還給他一個「藺京森」的名字,便自殺了,一出生他就是無依無靠的孤兒。
自幼在巴稱貧民區的孤兒院中長大,京森並沒有因為自己的出生而自甘墮落,相反地靠著優秀的頭腦與運動天分,一路以獎學金資優生與參加各式各樣校際、國際划船賽贏得的獎金,從德國知名醫學院畢業取得醫生執照,可是欠下的學生貸款不是筆小數目,於是他選了參加傭兵軍團作隨團醫生的方式,償還積欠的貸款,並想借此實現他的夢相——回到巴黎居住的孤兒院一帶,開設一間照料貧民區居民的小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