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里長太太帶來了不少飯菜,恆峰卻沒有食慾,總是隨便動了幾筷,就推說沒胃口。知道那都是里長太太的一番苦心,不好辜負,但總覺得我在醫院餓著,他就不該飽足。
「媽煮了晴雅常做的廣東粥,你多少吃一點吧!」熱滾滾的粥從保溫瓶中慢慢倒入碗中,味道和材料都是里長太太刻意模仿我煮的。恆峰用湯匙舀了一口,剛送進嘴裡,不爭氣的眼淚就慌慌張張地灑落在碗中。
「味道不對嗎?我跟你爸都試過,應該有個八成像。」里長太太緊張地說著,怕是自己弄巧成拙,反倒使恆峰更難過。「沒有,很好吃,和晴雅煮的一樣好吃,只是有點鹹。」不嫌燙舌的恆峰,幾大湯匙的把粥喝光,意猶未盡的夾光小碟子放著的醬瓜,里長太太幫恆峰擦乾眼淚,又添了一碗粥給他。
「不鹹才怪。」火添說,這是全天下最鹹的一碗粥,除了恆峰誰都煮不出來,那叫「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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恆峰被送進台南少年觀護所。很熟悉的地方,國中時恆峰常到旁邊的市體育公園打球跑步,在凌晨的大林路上飆車,路過看守所大門時,他們風火雷電還對著裡頭大叫:「我們是自由的!」心裡還帶著幾分的得意。
現在恆峰正式成為觀護所戒護的少年犯之一,他們都是法律上泛稱的罪人。但是監獄的所長說,這裡沒有犯人,只有行為偏差需要矯治的人,長官們會盡最大的努力來輔導他們。監獄的科長說,他們的身份還是學生,只是來學習正確的社會規範。科長還幽默地說,不必害怕,當觀護所是他們換的新學校,包吃包住還包打工的公立學校。
這裡是學校沒錯,監獄的所長是校長,科長是訓導主任,其他的長官呢?個個都是教官,就是沒有老師。校規羅列得整齊有序,簡單易懂,因為每個獄所人員的話都是校規。
叫你住嘴,你最好別開口,否則賞你兩大巴子,小則嘴角滲血,大則噴牙倒地。叫你別動,你最好當石雕,否則用愛心木棒敲你兩下,輕則皮開肉綻,重則暈倒送醫。叫你一百公尺8秒跑完,你最好別懷疑反抗,否則你會有跑不完的馬拉松。「快的不行那就慢慢來。」他們科長的名言,不停地緞鏈強健的體魄,就無力滋後犯罪的慾望。
嫌菜爛,在國家編列出更多的預算前,就先別吃了。衛生差,用消毒水洗澡就不怕。同學愛,大可不必,你幫助別人,只會惹禍上身。順此「乖乖服從」原則則生,逆此原則則度日如年。舉發?當然有效,長官們絕對不會再碰你,但多的是學長和同學,會為了一包煙跟幾顆檳榔,「替官行道」收拾你。當然以上所有的情況都只會發生在你是善良受刑人的前提下。
替大哥坐牢的,幫派背景雄大的,家有恆產,上下打點過的,真正喪心病狂凶狠的人,相對是比較安全的。只要不搗亂生事,長官也會識實務地當個睜眼瞎子,大伙心裡有數便是。
就跟外面的學校有瘋狗教官一樣,這裡也有以虐待受刑人為樂的長官,恆峰就遇到一個,他叫「黑猴」。人不如其名,黑猴不但不黑,還白的嚇人,太陽再烈,也沒辦法在他身上沉澱一點黑色素。因為太白,身體濃密的體毛就會顯的特別明顯,特別是他毛茸茸的手腳,夏天的時候,露出的四肢,像是無數的黑色蟯蟲在他手腳上蠕動。他吃檳榔,卻是唇紅齒白的。他的笑是猴子的笑,翻著兩片厚厚的嘴唇,兩排大牙齒嗤裂開,很賤。叫他「黑猴」是因為他有顆漆黑的心,像在日蝕的天空再潑上整桶墨汁那樣的黑,陰森又冰冷的顏色。
他訂的校規更簡單,就是「爽」、「不爽」。他爽,少玩你一點,「不爽」,多玩你一點。只可惜他絕大部分的時間都不爽,因為他爛賭,而且十賭九輸。輸的精光,隔天恆峰他們的日子會失去光明。他一開始躲債,就會24小時待在監獄,拿受刑人發拽情緒。穿上制服,配上戒護棍,宛如起亂一般,在監獄裡,他就似神靈附身,無所不能,左右恆峰他們的生死。黑猴最厲害的絕招就是逼受刑人動手毆打他,不但可以讓受刑人拉長刑期,等到進禁閉室後,他立刻恢復猙獰的嘴臉,讓所有人見識他的手段。灰暗的禁閉室裡,會讓受刑人知道人權是怎麼消失的。身體和尊嚴會告訴所有人,「人權是給人的」,關在籠裡的鳥,連摸都沒有資格。
恆峰說:「這是台灣,那是監獄,我是賴恆峰,我的她叫林晴雅。我們異地而處卻同樣遭囚。」
阿泰的罪名是重傷害,與朋友發生口角,想不到意外一腳踢倒朋友,朋友撞在欄杆上,從此半身殘廢。因為之前已有多次傷害前科,法官不再容情,3年半的徒刑判得乾脆。阿泰比恆峰早進來一年,算是他的學長。
阿泰入獄前是刺青店的學徒,他常在白紙上繪製新的圖形,不管是多年後才漸漸流行的英式籐蔓,還是日式緊復華麗的技法,都難不倒阿泰。他能用半截鉛筆畫出整個世界,包括恆峰的我。阿泰說:「等我服完刑,我就要上台北當全台灣最偉大的刺青師傅。」台南師傅所教的「龍虎風鷹」早已不能滿足阿泰的手藝,他說:「台北是不是更好,我不知道,我只想走出去。」阿泰喜歡在放風時抬頭看著天空,他會默默著說:「我要有雲般的顏料,我的刺法要似風。」國中都沒畢業的阿泰,竟然能道出和火添一樣雅潔饒富深意的言語,恆峰真心佩服著他,並希望他能如願。「我好後悔,再給我一次機會,打死我都不願意犯錯。」阿泰看完短短三行的家書,他捶胸頓足哭著說。
「聽說你為了女人才殺人?」那是恆峰進到囚房第一天晚上,阿泰隔著床板問他的問題。「嗯!」原來新人消息流通的很快,罪名,關係背景,大家都已有耳聞。因為科長早先交代要善待恆峰,所以他才能如此安穩地跟阿泰聊天。
「你馬子很正吧?長什麼樣子啊?」阿泰好奇地探出頭看著恆峰,在黑暗中他的光頭分外顯眼。「很美,真要說,我可以談上整夜。」平時恆峰是不樂意對別人談起我的。火添不愛聽,其他人他不願說。但是那晚恆峰卻滔滔不絕,而阿泰似乎也不覺得厭,就連房長和寶哥出聲抱怨,阿泰寧可替恆峰向他們賠罪,也要恆峰繼續說下去。
恆峰的喉嚨如刀。以1:1的比例,仔仔細細地雕刻出我的所有。「跟一尊活的菩薩似地。」聽完恆峰的描述,阿泰這樣說。很貼切,恆峰一直相信我有著人身法相,觀音樣的慈笑。
「拿去,收好。」第二天晚上,阿泰交給恆峰半張十行紙,背面上居然有我的模樣,說不上維妙維肖,但輪廓眼神竟無二致。「我……」恆峰連感激都沒法順利的說出,哽在口裡的謝意活生生被嚥下。
「睡覺啦!只有度過一天才是最需要感謝的。其他的不必了。」翻進棉被裡的阿泰,很快地睡著了。燈接著熄滅,「好好睡,不要給我找麻煩。」黑猴在鐵門外一間跟著一間咆哮著。不久之前,他剛拉了一個學長到緊閉室,阿泰說:「學長白拿黑猴的煙,卻沒幫他教訓人,現在要被教訓了。」熄燈後的監牢寂靜無聲,連咳嗽聲都聽不到,是他們都睡的沉,還是因為黑猴在呢?黑猴的腳步重又快,皎白帶著局斗的臉,是恆峰僅能看到的月光,暗弦而沁寒。
「不要以為有科長罩,我就不敢動你。」恆峰幫阿泰藏煙被逮到,和黑猴首次短兵相接。「賴恆峰,名字取的好啊,祝你女朋友永遠瘋下去。」黑猴專程去打探恆峰的事,利用發信時刻薄他。「我們都要忍耐,等我。」黑猴會念著我信的內容,刺激恆峰,等他發作動手。
「你想牢坐不完啊。」阿泰和寶哥一人一邊地拉住恆峰。「忍,在這裡逞英雄是笨蛋。」寶哥吃過黑猴的虧,白白增加了一個月的刑期。「等我出去以後,黑猴他死定了。」寶哥是替幫裡大哥來坐牢的,再等幾個月出獄後,會有幹部的位置等著他坐。寶哥誤入黑社會,在牢裡決定將錯就錯,「有煙毒案底還能回頭嗎?」因為頂替販賣毒品罪入獄的他,沒有一技之長,認清了現實,寶哥決意踏上不歸路。「阿峰、你家境好,還有老婆在等你,出去好好唸書,好好做人,知道嗎?」寶哥從不認為恆峰腦袋不好,他認為恆峰只是無心在課業上。
里長伯死了。消息是科長在辦公室親口對恆峰說的,恆峰被獲准請喪假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