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誰?」從來沒聽菜包和神魚提過,認識這麼一個可愛的女孩。更何況她一出現就讓節成臉色由紅轉青,而我對她也有著莫名的熟悉感。節成越不理睬我的問題,我就越加好奇。
「你哥呢?」神魚神色慌張地望向門外,像在找尋誰的蹤影。她似乎在等這位女孩的哥哥,他會是誰?竟然如此重要,值得兩位新人苦苦等待。
「在後頭。」女孩的回答,讓神魚安定下來。「不能讓他跑掉知道嗎?」神魚不住地叮嚀那女孩,菜包更是趨前張望。
「知道。」女孩篤定的點著頭,慧黠的雙眼掃向四周,直到看見我才停止轉動。
「對不起我來晚了,恭喜!」我不敢相信,我耳朵聽見的聲音,那聲音在十年前是屬於一個男孩的,嗓音低沉而穩重。聲音依舊,人呢?我想站起來看個仔細,卻感覺到手被一股力量拉扯住。「是賴恆峰沒錯,別這麼急好嗎?」手是節成的手,話也是他說,眼淚卻是我們兩個的。
真的是恆峰!縱使他瘦了整整一圈,不像從前那樣壯碩,但他眉毛的長度,鼻尖的形狀,憨直的眼神,耳骨上兩顆接連的細點黑痣,無論任何一處我都能輕易認出他。我看傻了眼,他卻好像沒見到我。「他不是死了嗎?怎麼菜包和神魚都認識他。」疑問還在,卻沒有人可以為我解答。我朝阿姨的方向看去,發現阿姨正紅著眼眶望著我。
「我們結婚你怎麼穿這樣?」相較於大家的盛裝打扮,恆峰除了一件西裝外套外,其餘就是休閒衫、牛仔褲、球鞋。不等恆峰解釋,他們已經推著恆峰走進禮堂坐定。我和恆峰終於四目相交,我哭的不能自己,恆峰卻是對我笑著,沒有出聲靠著嘴型對我說:「愛哭鬼。」從前我一哭他一定說的三個字。我們都老了,但記憶卻依舊年輕。
女孩笑了,她發過誓,男孩笑她就不哭。
男人哭了,因為女孩終究忘了他的名字。
「容我介紹一下,恆峰、晴雅。晴雅、恆峰。」在節成匆匆離去後,神魚把我和恆峰拉在一起,菜包、姨丈則出去追節成。
「你是誰啊,滾啦!姐是我小爸的。」已經國一的雅達,對著恆峰就是一陣破口大罵,阿姨拉著雅達準備離開。
「阿姨抱歉。」恆峰說著。「不干你的事。你才是最委屈的一個。」害怕雅達繼續胡言亂語,阿姨沒再多說帶著雅達走出門外。經過一場混亂,場面終於寧靜下來。「好孩子,懂得人己親疏的道理。」沒有怪罪雅達,恆峰轉向瞪著神魚。
「要不是你今天結婚,看我不把你們兩夫妻一隻紅燒、一條清蒸。」
「你們久別重逢,慢慢聊吧。」不理會恆峰的威脅,神魚拉著恆婷去和他們雙方的父母商量晚上用餐地點,以及將來補辦傳統婚禮的相關事宜。
「哥,我自己會回家,你和晴雅姐自由活動。」恆婷說著。走開前還把披肩披在我背上,「天冷,我哥會心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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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台南的路上,在「火」的墨綠色Tierra裡,我們聊了許久。但幾乎都是我對恆峰說著自己的過往,即便說到住院、肥胖,那些聞者莫不色變的大事,他也只是微笑靜靜地聽著。關於他自己卻是三緘其口。
我問他,這些年苦嗎?他說,忘記苦字怎麼寫。我問他。寂寞嗎?他說,生存不需要寂寞。我問他,想我嗎?他說,剛剛才想起。我問他,恨我嗎?他說,我沒教過他很。我問他,「火」為什麼要騙我?他說,因為「風」的緣故。我問他,我們什麼時候結婚?他說,等我能接受他的那一天。
到了台南,我堅持要跟恆峰口中的好朋友們吃飯,順便感謝他們對恆峰的照顧。恆峰最初不願意,後來還是屈服答應了。恆峰要我換過衣服以便用餐,我卻希望呈獻自己最好的一面。
我沒有想到來的人居然是三教九流、龍蛇雜處,有警察流氓匯聚一桌的奇異畫面(恆峰幫我介紹,阿泰、寶哥、雄哥,個個都有著惡煞般的臉孔),和聽不完的穢言穢語。一開始他們還循規蹈矩,酒過三巡後,場面就混亂起來,不過是服務生上菜速度慢了點,態度稍微不佳,他們覺得面子掛不住,險險就拿起酒瓶子砸人。這些行徑無禮又粗俗。
喧騰吵鬧的划拳聲、帶著顏色的調侃話語。都再再讓我不舒服,已面露不悅的我,卻不見恆峰婉言安慰,我更不是滋味。
「我去一趟洗手間。」禮服被他們吐出的檳榔汁不小心沾染到,覺得心疼的我,擔心留下洗不掉的污漬,急忙地到盥洗室清理。
1個小時下來,我已經如坐針氈般地難受,他們卻還要去續攤唱歌。到如意路的錢櫃不久,不顧慮包廂裡有多名女眷,他們竟然找了所謂「傳播」的陪酒女郎來跳舞助興。
讓我最難似接受的是,從來不吃檳榔的恆峰,竟然不以為意的大口咀嚼。我無法想像會從恆峰口中看見紅色的牙齒,聞到腥臭的氣味。「有些人在,不陪著吃一點,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恆峰說這叫應酬檳榔,平常他是一顆都不碰的。
「好朋友怎麼會強迫你吃檳榔、灌你喝酒。」這理由不能說服我,我想恆峰是在這幾年裡,不幸交到壞朋友了。「為了我,跟那些壞朋友遠離一點好嗎?」在飯店裡,我們終於有獨處的時間。我逼著恆峰趕緊洗澡刷牙,那些五味雜陳的怪味道,會讓我想到我父親,令我不禁作惡。
「他們不盡完美,卻對我不壞。他們對我的真誠,曾伸出的援手,讓我深深銘感五內。」水聲啪啦啪啦響著,恆峰說話得大聲點我才聽的見。
「我只問你願不願意。」恆峰的話在我聽來都是推諉搪塞。而以前他是不會違逆我一句半言的。「我可以勉強自己做到,但我不能否定他們,因為他們是屬於我的一部份。」恆峰的話,我難以理解。
「借口!」我直覺地說,恆峰沒有再接話。他從浴室走了出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恆峰臂膀和背上竟然有著醜陋的刺青,青綠的猛獸圖案,以臥或飛翔的姿態,盤據在皮層表面,粗糙的做工,找不到丁點美感可言。
「這是現在的我。」恆峰沒有難堪地遮遮掩掩,或急著穿上外衣,完全不顧及我的感受。我所期盼的久別重逢,不應該是這等光景。在聽過我的遭遇後,難道他不知道,為了這一刻我吃過多少苦頭,熬過多少日子嗎?
「為什麼?不能溫柔點嗎?」敦厚忠誠的恆峰如明日黃花的消逝在我面前。「謊言不該被輕啟,慈悲不該被濫用。」恆峰笑著說,慢慢地轉身背向我。
「我現在有一家修車廠在社子,不僅足以溫飽,還有餘裕。」說到車廠,恆峰露出不同於剛剛無奈的驕傲笑容。「我會讓恆婷念完博士。」談到恆婷,他倒是滔滔不絕的說個不停,恆婷國小、國中發生的趣事,得過的獎項,恆婷的手工餅乾如何好吃,但是,就是絕口不提我們之間。
「我不會嫌棄你做什麼工作,我也願意和你分享照顧恆婷的所有,甚至可以跟你一樣不惜付出生命保護我們的未來。」我脫掉手套、襪子,把手、腳上的割、勒痕,頭頂因撞牆留下的傷疤,呈現在恆峰眼前,這是我隱藏了十年的不堪,都是為了他。我想這一切足夠證明我的忠貞不二。「我沒有懷疑過你,只是生命和生活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恆峰拉過被子把我覆蓋好,在我頭上疤痕處點了一吻,然後緩緩地把外衣穿上。
「給我時間。」就是怕耽誤你的時間。」恆峰走出房門,他在隔壁多租了一間房,留下他的行動電話號碼,要我有事隨時聯絡他。
他說:「恆峰式的相逢不需要激情。好好睡,你受累辛苦了。」直到門關上前,他的視線沒離開過我。沒想到多年前的傷口居然在門關上時集體復發,我覺得口乾舌燥,喝完桌上的杯水也不見好轉。我感到心痛,有被忽視的不安。我看著紙條上的電話號碼,卻失去按鍵的力氣。
牙膏去掉了檳榔留下的臭味,
卻刷去了往事的香氣。
女孩看清男孩現在的模樣,
卻不小心忘了他本來的面貌。
隔天早晨,來敲我房門的竟然是阿姨和節成。
「恆峰打電話到木柵,要我來接你。你姨丈抽不出空,只好找節成。」阿姨說這話時,我早就上前用力摟著她,「阿姨!」我哭著說。「就信它一次『有緣無份』吧!」阿姨輕撫我的臉頰,替我擦乾淚水。手帕是節成遞過來的,是我慣用的藍色水滴圖樣,同牌子、同尺寸。兩年多來,他總會記得隨身幫我多帶一條。「這是第14條,想不到這次你會糊塗到把自己也弄丟了。」節成笑著說,他專做資源回收,還問我賞不賞臉,搭他的資源環保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