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過去當真是瞎了嗎?
或許那張臉因為太過清秀而顯得宜男宜女,又或許她眉宇間的英氣會讓人產生混淆,可只消細心分辨,仍是不難辨別,那明明就是女孩兒家的模樣,為什麼他以前會被蒙蔽?為什麼他就是看不出來?
事實一直就擺在他的眼前,而且是那麼明顯,可過去他硬是用少年孩兒猶未脫稚氣來說服自己……他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他竟然被這麼拙劣的騙局給蒙騙了,而且一騙還騙了這麼久的時間……一老一少,他們就這樣看著對方,四目相交中,雙方都有恍如隔世之感,沒人開口,因為無法開口,祖孫倆就這樣看著對方,久久……「爺、爺爺。」熬過第一個不順遂的發音後,她不自在的先開口,打破彼此間的沉默。
表情僵硬的御長夫勉強的點了下頭,算是回應了她。
「對不起,我不知道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直覺反應,她先道歉。
御長夫的臉色一黯,至今仍無法接受白髮人送黑髮人、那種痛失獨子的遺憾感。
或者獨子堅決走上藝術之路,說什麼都不肯承繼他衣缽的行徑讓他失望,也或許過去他命兒子媳婦遠離台灣、搬到美國居住的行徑好像他一點也不在乎似的,可實際上並不是那樣的!
除了想心無旁騖的栽培孫兒,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認為美國的環境較適合藝術方面的發展,他只是從來都沒說而已,要不,對於獨子堅持信念、不顧任何人反對也要走上藝術之路的堅持,他私心裡其實是感到驕傲的。
而如今,沒機會了……他再也沒機會當面親口說出他的肯定,他永遠的錯過了機會……「爺爺?」御澄雲擔憂地看著祖父,對於總是像不敗鐵人般的祖父會露出那樣了無生趣的表情很不適應。
因為她的叫喚,御長夫看向她,納悶著自己到底何時才能想通,他這把年紀,已不容他再錯過什麼了,尤其他們御家人丁單薄,他已失去了獨子,他再也無力承擔失去任何一個家人的痛苦……「找個時間,搬回來住吧!」深深一歎後,他疲倦地開口。
御澄雲明顯一怔,懷疑自己所聽到的。
「我知道你跟霍靳的感情好,從小的交情非比尋常,可是感情好也有個限度,若說是為了轉換心情而搬去他那裡,短時間的話那還說得過去,可如果就這樣住下了,總也不是辦法,再說你現在已經是個女孩子了,事情不像以前那樣單純,在傳出閒話之前,找個時間,還是搬回家來住吧!」御長夫直接表態。
還是維持最原先的姿勢,只是這會兒她僵硬得更徹底。事情的發展太過弔詭,早已完全超出她的預料之外。
「我們祖孫倆……好像很久沒見了。」御長夫細細地打量她。
「呃……嗯。」感覺太過奇怪,她只得籍動作來掩飾不自在,捧著花,她低著頭走到角落找尋花瓶來放花。
「別管那花了,過來坐下。」御長夫指示。
雖闊別了一年,但她已太過習慣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忍著不自在感,她放下花,乖乖地坐到床邊的座椅上。
「你跟念風他們兩個孩子見過沒?」御長夫隨口問。
「還沒。」眼觀鼻、鼻觀心,她姿態端正地回答。「我跟靳才剛回來,一下飛機後哪兒都沒去,放好行李就先過來醫院探視您。」
「霍靳那孩子在門外邊等?」
「他繞去買點東西,說等下再來。」她面不改色地扯了個善意的謊言。
御長夫心裡雪亮得很,自然明白那只是藉口,霍靳應該正在門外等著,要讓他們祖孫倆有獨處的時間說些體己話。
「他跟你一樣,都是有心的好孩子。」他歎氣。「是我對不起你……」
低垂的腦袋霍地抬起,她連忙制止。「爺爺您別這麼說。」
「這是真的,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對不起你,讓你受委屈了。」想起這十八年的荒唐,御長夫一臉的疲憊。
她沉默,真的是無話可說。
「這一年來,你別怪爺爺冷落你,實在是……實在是衝擊太大……」
「嗯!我明白的。」她悶聲接口道。「爺爺需要點時間去接受被隱瞞十八年後的真相。」
「不!並不止是那樣。」御長夫痛苦的閉上眼,好半天後,才聽見他沈痛的開口。「我或許古板、重男輕女,可是我並非不講理。」
她沉默,知道他還沒說完。
「當我知道所有真相後,我痛心,但絕大多數是因為你爸媽竟然作下欺騙我的這個決定,我沒想到他們會把我想得如此不堪,得犧牲掉你正常的人生來顧全他們所認定的大局。」御長夫至今想起還是一陣揪心。
看著她,他一臉的抱歉,是真的抱歉。
「會冷落你,是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就像我剛剛說的,我或許古板、或許重男輕女,可是我還不至於不講理,只要你爸媽老老實實的說出真相,也許最初我是會有所反彈跟叨念,可都是一家人,還有什麼問題是不能化解的?只要日子久了,我相信,在相處過後,是男是女,我也並非真那麼樣的在乎,因為重要的是,他們生下的是我們御家的孩子,是健康又聰明伶俐的孩子。」
因為仔細的聆聽了每一句話,而且還加以分析過,她不禁屏息。
他--她那標準總是嚴苛過人、平日又高傲得不肯輕易向人低頭的爺爺,他現在在做什麼?
跟她說抱歉?
正面地肯定她?
就在她小心揣摩語意的同時,御長夫已然開口接道:「即使存活下來的只有女孩兒,他們也不該用欺瞞來面對一切。」
他看著她,此時,已是目帶淚光。
「畢竟這個孩子已經是我所知道最好的孩子,他們實在沒必要再領養兩個孩子回來,導演起這一場荒謬的戲,弄得後來真相大白時,我因為對你所做的、讓你承受的一切而自責、懊悔,在不知道怎麼面對下,我只得遠遠的避開了你……」御長夫哽咽的說。
她跟著鼻酸。
並不是因為她總算肯定了他確實是在誇讚她,而是在這一刻,她生平第一次見到鐵人般的御長夫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就達她父母的死訊,她到方才都沒見他掉過一滴淚,可他現在為了她,因為對她的歉意與疼惜之情,他……真的哭了……因為他認同的淚意,心中的委屈感瞬間淹沒了她,讓她不由得為之鼻酸。
「別想了,事情過去就算了。」吸吸鼻子,找回自己聲音的她阻止他再往下想去。「您才剛發過病,該好好休養才是。」
「有些話,該說就當說,要不,我都這把年紀了,不但有高血壓的毛病,還病發過兩次,誰知道還能拖到幾時?」抹去眼眶中未落下的淚,御長夫歎氣。「不趁現在有機會說完,我怕下一回意外發生時,想說什麼都沒辦法說了。」
提及兒子與媳婦的死於非命,那蒼老的容顏更顯落寞寂寥,看得人於心不忍。
「別急,等您養好了病,以後哪還怕沒談天的機會。」她強顏歡笑的說道。
「對了,霍靳那孩子是知道的吧?」御長夫關心的問起這問題。「當初我因為太震驚,深覺家醜不可外揚,因此沒有張揚,就連霍家那邊也不提,尤其想著既然要還你原來的身份,就不該拖泥帶水,索性斷個徹底,除了原來就知情的少數幾人,對外一律宣佈讓你辛苦十八年的假身份已死,就連與你感情最好的霍靳也一樣,因為不知道你怎麼想,所以我沒費事讓人通知他,他就像所有人一樣,以為你已在那場車禍中死去了。」
「他知道了。」她承認。「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幾乎是我另一個自己,我不可能永遠都瞞著他,後來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他了。」
「他知道時沒為難你吧?」御長夫擔憂地問,就像全天下所有愛護孫兒的祖父一樣,深怕兩人的友情因此生變。
「談過之後就好了。」她輕描淡寫,不願多談兩人「談」的過程跟方式。
「那就好。」御長夫欣慰地點點頭。「生在我們這樣的人家,想要交到知心的朋友是很難的,你要好好把握這份友誼。」
她正打算說明不止霍靳,她還把真相告訴了幾個朋友、而且這些朋友絕對信得過時,忽地,門外匡啷一聲巨響中斷了他們祖孫的談話。
一老一少相視一眼,表情一致地皺起了眉。
發生什麼事了?
***
這一日絕對不是御宛芸的幸運日!
尤其當她以可笑的死蟑螂姿態趴臥在地板上時,她不但覺得不幸運,還能肯定這一刻她一定是全世界最最悲慘的人。
全世界都要跟她作對嗎?
先是在雙親的安葬儀式中跟兄長鬧了脾氣,在她負氣返家後,想起為人孫兒至少該盡到送飯的責任,她拋開個人情緒,十分盡責的擔負起送晚餐的工作,可回報她的責任感與一片好心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