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她在自己的圍裙上擦了擦手,快步離開廚房。
溫寧一直在旁邊看著。
原本他正很用心地記下做蛋糕的用量和手續,但突然有一種淡淡的哀傷氣氛湧現,讓他不由自主地停下筆,轉過頭去看著史密斯太太臉上的表情。
她在微笑。
一會兒又眼眶含淚。
她臉上的表情很遙遠,好像她人已經不在這個廚房裡,而在一個她曾經熟悉的時空裡。
那裡有她的丈夫、有她年幼的孩子,還有熱鬧的笑語聲。
可是她的手依然沒停下,做蛋糕的記憶彷彿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即使人神遊不知到何處了,雙手仍能憑著以往的記憶操作著,一絲一毫都不會出錯。
直到—滴眼淚滑落在起司糊裡,在上面留下一個淺淺的凹痕。
她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在做這道橙酒起司蛋糕?這蛋糕裡面,想必含有許多她和丈夫、孩子的共同記憶吧?所以她才會猛然跌進時光隧道裡,忽喜忽憂,一時無法自拔。
那他,又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來學這道點心?
原來每一道自己親手做出來的食物,都含有不同的意義。
愛情、親情、友情……各種情感不一而是,但背後相同的卻是那一份希望對方能感受咱己心意的真情。
史密斯太太的蛋糕,是做給她的丈夫和孩子們吃的,所以即使過了很久,當她再做這道點心的時候,她依舊覺得這是做給他們吃的。
那是屬於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們的橙酒起司蛋糕。
而他,是要做給程晴吃的。
把葡萄乾從浸泡的橙酒中拿起,然後一粒粒鋪在已經壓碎的消化餅乾上,水果酒的香氣飄溢出來,淡淡地湧滿整個廚房。
如果有一天,程晴不在了,那他做這份蛋糕的時候,是不是也會像史密斯太太一樣,跌入那曾經溫暖的記憶裡?
他不知道,而那種未知的感覺讓他心裡一陣悶,又有一點慌張,好像有什麼珍貴的東西就近在眼前,他遲疑著不敢去拿,卻又害怕被別人搶先一步。
悶悶地拿著手上剩下的幾粒葡萄乾丟進嘴裡,橙酒的香氣瞬間湧入舌尖,酒氣薰上,他臉一陣通紅。
走出廚房,他看見史密斯太太在溫室裡抽著煙。
他走了過去,本想問起司蛋糕的餅底他已經弄好了,接下來該怎麼做?但走到史密斯太太面前,他突然覺得眼前的老太太有一種遙遠的美感,雖然白髮蒼蒼,皺紋滿面,但那雙藍色的眼睛卻清澄一如大海。
她年輕的時候,該是個美人吧?
這樣的念頭他沒說出口。他只是靜靜地站著,看她吞雲吐霧,抽完了大半根煙。
史密斯太太轉過頭,對著他笑了笑,「這家裡現在還真安靜呢!你說是嗎?」
他點點頭,沒有回答。
「我想我該去倫教看看我那小女兒了,這裡是鄉下,交通又不方便,老是期盼他們回來也不是辦法。而且他們又忙,哪有空專門回來看我這個老人家。」
她摁熄了煙,往廚房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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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起司糊從高處倒人烤模,輕輕敲打底部逼出氣泡後,以一百六十度隔熱水烘烤,四十分鐘後拿出來,放涼後再冷藏。
廚房裡飄散著淡淡的水果酒香與奶香,縈繞不去。
史密斯太太說她累了,想休息一下。
「這屋子後面是個很大的人工湖,四周種滿了樹,秋天到了,滿地都是落葉。你要不要去踩踩落葉?那兒空氣清新,人煙稀少,是個很適合沉思的地方。」
離開前,史密斯太太這樣對他說。
於是他一個人走到屋後的人工湖,那湖裡的水是用來供應鄰近大城市的民生用水的。湖的四周種滿了他認不出名字的大樹,在濃濃秋意下全染成了鮮艷的紅色與橘色,枝葉倒映在清澈湖水中,宛如湖中也生著這般艷麗的顏色。
樹枝上雖然仍舊紅葉茂密,但地上卻已鋪滿了厚厚一層脆黃的落葉,越往湖的盡頭,落葉堆積得越厚。
天空、湖水、地上全被秋意染紅,橘紅色系的色彩由濃至淡不規則地包圍著整個湖區。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美景。
他踩在落葉上,沙沙的聲音起先讓他覺得很新鮮,踩得久了,心裡卻有一種捨不得,彷彿這每一腳都是踩在一個即將消逝的生命上頭。
又彷彿,是踩在脆弱的心上,一踩便碎了,只剩下殘餘的肢體被大地吸收,回歸自然最原始的懷抱。
一陣風吹來,滿天紅葉飛舞,婆娑的枝葉中穿插著倦鳥的身影,成雙成對。
他突然想起了程晴。
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麼?有沒有好好吃東西?自己出門前為她準備好的炒飯炒麵吃了沒?合不合她胃口?那些菜夠不夠她吃?
想著想著竟入了神,一個人呆呆地在站在湖邊,看著遠方變幻的雲朵,慢慢在夕陽餘暉下染上溫暖的色彩……
回到史密斯太太家,他考慮了很久,終於拿起電話。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就想打個電話給程晴。
他也不知道電話接通後,要說些什麼。
只是那股想聽聽她的聲音的渴望是如此洶湧,彷彿他再不拿起話筒付諸行動,便要被那股他從未體驗過的思念給淹沒。
電話響了快半分鐘依舊沒人接,他很失望地放下電話。
程晴跑哪去了?
他歪著頭又想了一會。他為什麼要那麼在意呢?說不定她只是去了學校找教授,或者是在圖書館唸書而已。
大門突然被打了開來,莫妍抱著滿懷的蘋果酒走進來,一看見他就開心地喊,「阿寧,你沒去蘋果農場真可惜,蘋果酒的做法很有趣呢!而且那兒的蘋果酒都是自己釀造的,很好喝喔!你看我買了這麼多,有沒有興趣嘗嘗?」
「是嗎……」
他定了過去,從她身上拿起一瓶酒,看了半天卻說:「這酒精濃度那麼高,適不適合做起司蛋糕啊?」
「嗄?」莫妍會不過意來。
「沒事,沒事沒事。」溫寧自己也發現失言。怎麼他一看到任何和食物有關的東西,盡想著要怎麼利用才能做出好吃的東西討程晴歡心?他是不是有點走火人魔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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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廚房裡,擠了三個人。史密斯太太仔細示範鄉村派的做法,溫寧在旁用心記著筆記,一面不時要求自己親手做一次,莫妍卻只拿著數位相機拍個不停,不動手做也不動口問,十足的旁觀者。
「妍妍,這到底有什麼好照的?」史密斯太太一面將煮熟的馬鈴薯加上奶油和牛奶攪拌壓成泥,一面忍不住問。
「沒有啦!只是要照回去給某個人做參考用的。」她邊說臉上便露出甜甜的笑容。「我對做菜一竅不通,要是我動手,這間廚房八成十分鐘內會起火災。」
「呵呵呵,誰這麼苦命啊?」史密斯太太也笑了起來。
她另起了鍋子,把紅蘿蔔和牛肉倒了進去拌炒,然後加水燉了起來。
「命苦?才不命苦呢!我肯教他做菜,可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呢!」
溫寧忍不住插嘴,「你不是才說自己不會做菜的嗎?怎麼教人家!」
「用嘴巴教啊!」她回答得理直氣壯。「我雖然不會做菜,可是對食物的味道卻記得一清二楚,吃過一次就不會忘喔!反正我怎麼說,他就怎麼做,直到我吃了對味為止嘍!」
「真是大小姐喔!」他不客氣地回嘴過去。
莫妍只是吐吐舌頭,然後繼續專心地用數位相機拍攝下製作鄉村派的整個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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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溫寧在史密斯太太的客人留言板上,寫下了自己的姓名,還留下了一句小小的感想——
史密斯太大的鄉村派,有家的味道;而她拿手的橙酒起司蛋糕,卻充滿了遙遠的思念。
莫妍在旁歪著腦袋看著,突然說:「溫寧,你好像變了耶!」
「變了?」他沒什麼在意地問:「哪裡變了?」
「嗯……」她想了半天,卻答不上來。
那種改變其實是很難去形容的吧?因為太細微,因為改變的地方不是外在,而是在最深的內心裡。
史密斯太太開車送他們倆到集合的地點,雖然僅有三天,但溫寧卻覺得好像已經認識史密斯太太很久了似的,競起了捨不得的感覺。
「康寧?」史密斯太太停好了車,走過來喊他。
「史密斯太太,是溫寧,不是康寧。康寧是一個瓷器的牌子。」莫妍掩著嘴替溫寧回答。
「唉!我又忘了!看看我這老糊塗。不過你們每次都只來上一、兩天,一下子又走了,有時候我還真捨不得呢!」史密斯太太搖搖頭。「你們啊!聖誕假期要是沒事的話,也可以來看看我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