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張夢萍為她悲慘的童年心痛得垂下淚。難怪她會這般孤立!也難怪她會這般難以親近,張夢萍心疼地想。
「我逃家了,在受不了他長期的虐待下!」葛芸在身上找著了煙取出來,又將之點燃。「但……我根本還沒走出村莊就被逮了回去。很好笑是吧!身上空空的,連一毛錢都沒有的我,居然也想學人家蹺家!還好是被捉回去,否則,難保最後是不是曝屍荒野或成為野狗們的晚餐。」葛芸重重地呼出一口煙,調侃著自己。「也不知道是我天生苦命,還是上輩子造了太多的孽,今生投胎來償還?」縷縷白煙向上裊裊升起,而她的思緒也跟著漸漸飄遠……
「十二歲那年,他居然把我賣給一間私娼寮。那天,我一直求他、一直求他……但他只顧著收他手中的錢;那時,他眼中所看到的只有那些鈔票;至於我,就算我哭死了,他可能都還不會看我一眼呢!最後,當然我還是被押上車了。那是我長到那麼大第一次坐轎車,但可笑的是,目的地居然是——私娼寮!」
她先按熄手中已燒盡的煙,但很快地又燃起另一支。
「不幸中的大幸吧!在正要開始接客的前夕,有一個類似保鏢的人救我逃離那個可怕的深淵。把我送到車站後,他還拿了些錢給我,並且叫我走得愈遠愈好。他替我買了張到台北的車票,目送我上月台、上火車,而我,就是這樣來到台北這個大都會的。我不知道他後來有沒有被發現或怎麼樣,不過,他的救命之恩,我是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到了台北,下了火車,該何去何從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找了個不起眼的小角落,就這麼蹲了下來,看著人來人往,不禁悲從中來地大哭出聲,彷彿想將這一切苦難做了個總結。」
她順手彈了彈煙蒂。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發現在不遠處有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一直看著我。就在他見我發現了他之後,他索性朝我這兒走了過來。他蹲下來問我為何獨自一人在這兒哭?而我則將我的遭遇源源本本地告訴他。你知道嗎?他聽完後居然說願意收留我!我不敢相信地直向他道謝,心中暗暗發誓願為他做任何事,以報他收留之恩。當晚,他帶我回他的住處在梳洗完畢後,他居然……沒錯!我是起誓願為他做任何事,但並不包括以身相許這檔子事……我當年只是個剛滿十四歲的孩子!」張夢萍在此時早已是淚流滿面。她不知道她該說些什麼才好?是笑著安慰葛芸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往後還有更美、更好的日子等著她去迎接?還是要緊抱著她,兩個人一起坐著痛哭?
「別哭了!」不知何時,葛芸居然出現在她面前,手裡還多了一包面紙。「事情都已經過了那麼久了,再爛、再難復原的傷口都也早結痂了。來,擦一擦!別再哭了。」葛芸隨手拉來一張椅子,在張夢萍身旁坐下來。她一邊替張夢萍擦淚,一邊詢問道:「還想繼續聽嗎?」
「當然……想!」張夢萍一邊用力吸著早已發紅的鼻子,一邊猛點頭地回答。思緒很快地又跌回六年前的那個夜晚——葛芸那略帶磁性的聲音緩緩地從她口中傳而出。
「我哭了,很大聲很大聲地哭了。我不知道我之所以大哭是因為疼痛的關係還是為了我可悲的命運?我以為我真正遇到貴人了,我以為命運之神終於也眷顧到我了,我以為從此以後,我就可以開始過著真正屬於自己的生活了,我以為一切的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哼!錯了……一切都錯了!這轉變只不過像是由一個深淵,跌入另一個谷底罷了,一切本質都還是一樣沒有變。我……還是得靠著出賣肉體來過生活……只不過換了個方式……」
她又再燃起一根香煙。
「他——那個我以為是我的貴人,在我放下防備後強暴我,事後,就這樣抽著煙叫我跟著他。他說不會再讓我吃苦了,當然嘍!只要我乖乖地聽話。我茫然地望著前方,想著往後的日子該怎麼辦?但就在洗完澡後,我毅然決然地告訴他,我決定跟他了。我在私娼寮待了整整兩年,對所謂的貞操觀念早已被洗腦得不知在幾百年前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之所以決定跟他,當然不是因為他是我第的一個男人,而是,若就這麼離開他,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還有哪兒可去。一個年僅十四歲的小女孩,你叫她能怎麼辦呢?他是一個企業家,獨自擁有一間頗大規模的公司,他也是一個幸福家庭中的男主人、妻子眼中的好老公、孩子們口中的好爸爸。這些都是在我跟了他後,才慢慢得知的。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背著他老婆、兒女在外面偷偷地養我,我年齡小得足以叫他聲爸爸了。所以我說,男人……哼!沒一個是好東西!」
葛芸大大地猛吸了口煙,再仰頭對空將之吐出。
她閉上眼睛,繼續說:「他對我很好,供我吃、住,還不定期給我零用錢;但最讓我感動的是,他甚至還供我繼續唸書。我連國小都沒能畢業。想都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再走進學校,過著和一般人一樣的學生生活,背起書包,上課、下課。他怕我荒廢學業的那兩年斷層會讓我跟不上其他人,還特地為此去請了個家教到家裡來替我補習……我真的是很感動……很感動……就在我漸漸要接納他時,他太太出現了。」
葛芸停頓了一下,從嘴角漾出一絲無奈的微笑。
「只能怪命運作弄人吧!我也很無奈!有一天晚上,他說他公司臨時出了點事要處理,他怕處理完後可能會很晚了,所以打電話先告訴我一聲,怕我等他等太晚會影響到隔天上課,因此叫我別等他自己先睡。然而,就在掛掉電話後,電鈴聲隨後響起。我原以為是來收瓦斯或水電費什麼的所以絲毫不疑有他地將門打開。門一開啟,在什麼都還搞不清楚狀況時,就只聽到『啪』的一聲,隨即我臉頰便傳來陣陣火辣、刺痛的感覺。她也夠厲害的了,人都還沒進門耶!這個下馬威著實讓我整個人都震住了。我連開口都還來不及開,只見她腳都還沒跨進屋裡,便像等不及似的一把將我捉住,拉著我的頭髮,劈哩啪啦地就是一陣亂吼、亂叫、亂搖。一張大得離譜的嘴巴就這麼一張一合,一張一合的。我嚇呆了,根本就不知道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我試著想辦法擺脫她的禁錮,試著和她講理,但她根本不給我任何機會,一張漲成豬肝色的臉和罵出一連串難聽無比字句的血盆大口,嚇得我連最後的掙扎都放棄了,就隨著她扯、隨著她拉、隨著她叫、隨著她罵。
她面無表情地兩眼茫然直視著前方,半晌才回過神來。大概過了很久吧!她走了,我的耳根終於清靜了。我一個人蜷縮在沙發上,身子不停地發著抖。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回來了。眼前的情景著實地嚇了他一跳!一地的玻璃碎片以及所有能搬得動的東西,幾乎全都移了位;打壞的檯燈、打翻的桌椅,還有被她用利刃劃破的窗簾布和皮沙發……他急忙跑到我身邊摟我,細聲詢問發生了什麼事。通常劇情在這時的發展會是,在驚見他回來後,我應該先抱著他痛哭一場,然後再破口大罵那潑婦的不是!但我居然什麼都沒做,我只是看著他,呆呆地看著他。我知道他有家、有老婆,我也知道自己是個人稱為第三者的狐狸精,但這並不是我自願做的。我認為那女人無權這麼對我,我不服氣,我真的很不服氣!原有對她的一絲愧疚感也在與她照面後被她打跑了。以前他一個禮拜大概只有三天會留在我那兒過夜,另外四天則是回家去享受他的天倫之樂。但,就在那女人來過後,我便開始努力地纏住他;我要讓那女人後悔曾找過我!我想盡辦法、用盡藉口,就是為了讓他夜夜都待在我這裡,甚至連撥空想家的機會都沒有!」
葛芸微微露出一絲得意的神情,隨即又恢復平靜,緩緩地侃侃而談。
「我做到了,雖然我什麼都沒有,但我有一個最大的本錢——年輕。人家不是都說年輕就是本錢嗎?那年我還未滿十六歲,本錢我多得是。從那時起,他開始夜夜不歸營;因為我說,晚上我一個人會怕,他開始和他老婆談離婚;因為我告訴他,我『突然』好想結婚。他也開始對他的子女無動於衷;只因我對他說,我想擁有一個完完全全屬於我和他的寶寶。半年後,我提出分手的要求;因為我覺得自己好壞,人家用心、用感情對我;而我,卻只是為了報復。之後,我反而放棄報復的念頭,真心希望他能回到他老婆身邊。我和他講理,分析利害關係,軟硬兼施的,只求他能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