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子矜轉身,看見年昱伸手可及的援助,猶疑著。
他會不會再次丟下她一人?會不會再次讓她獨自面對恐懼?她將手伸向他之後,他能保證再不放開她的手?
「咳!」那名男子輕咳一聲,提醒他們他的存在。
「抱歉。」年昱道歉。「佟?」
佟子矜歎口氣。以她現在的情況,只能依靠年昱--無論他是否會再次丟下她。於是她甩去遲疑,重新握住年昱的手,由他牽領。
意識到這個事實的佟子矜深感挫敗。她不願依靠任何人,總有一天她所依靠的人會離她而去;人是孤獨的,總是孑然一身,即使過著群體生活,但一定會有某個時空是獨自一人。
假若日後得面對這樣的窘境,她情願……
情願先與他人隔離,這樣就不會受傷,也不會傷害別人。
只是沒想到……
我不犯人,人卻來犯我。天外飛來的橫禍造就她一生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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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拿到眼鏡之前,能否請你別放開我?至少……至少別在人這麼多的地方放開我?」佟子矜緊握著年昱適才替她買的可樂,請求道。
他們坐在Pacific Fair附近一個小遊樂場中的休息椅上,一群小孩子在遊樂設施中玩耍,而他們的父母則趁這段時間進行採購。
年昱聞言轉頭看她,心虛歉然。「剛剛是我不好,我陷入自己的思緒中,才會沒有拉住妳。」
要不是他忙著閃躲自己的海報,也不會讓佟子矜發生那樣的事。
「示弱並不容易。」佟子矜啜飲可樂,和著苦澀的挫敗吞入口。她沒想到年昱會突然放她一人,更沒想到自己會怕成那樣。
「至少妳說出口了。」年昱有種錯置的感覺。這幾天佟子矜一直是比較冷靜的那一方,今天他卻發現佟子矜身上隱藏的秘密不少。
是他太不關心她。不過,在他自顧不暇時,又怎能顧及佟子矜?年昱念頭一轉--艾索將她送來,又是為了什麼?由一個心懷恐懼的心理醫生來醫治心懷恐懼的病人?
佟子矜揚起一個扭曲的笑,抬頭合眼迎接陽光,接受風的吹拂,素淨憔悴的容顏看來格外孱弱,讓年昱意識到其實心理醫生也是人。
「現在我應該坐上飛往台灣的班機,只要睡一覺,醒來就是冬天的台灣。」然後她就可以好好待在家裡享受剩下的年假。
「妳不想來看我對吧?」年昱知道自己最近有多惹人厭。
「我根本不認識你,若不是我欠艾索一份情,我根本不會來。」佟子矜微揚睫,笑睇。「聽得出來你有悔過的誠意。」
「嘿!別得寸進尺。」年昱用食指扳下墨鏡,睨她一眼。
佟子矜笑了。
「妳欠艾索什麼情?」年昱在發現佟子矜並不是那樣難以應付的人後,態度顯得自然輕鬆。
「從美國回台灣的機票錢。」佟子矜喝下最後一口可樂,捏扁鋁罐,交給年昱。「你可以投中吧?」
「當然。」年昱接過鋁罐,準確無誤地投進回收桶。
「有什麼感覺?」
「不夠痛快。」年昱握拳,克制不住泉湧出的想念。
他渴望更強力地使用手臂--不,是全身的肌肉。他想要跑、想要揮拍、想要持拍、想要接球……然後熟悉的恐懼取而代之--
「妳故意的,對不對?」年昱察覺到佟子矜的意圖。
「你說呢?」佟子矜笑容未改。
「妳可知道面對那廣大球場時的恐懼?不!妳不知道!妳根本不懂網球!」年昱像是被戳到痛處般地猛站起身嘶吼。
「我是不懂,但是恐懼都是一樣的。」佟子矜刷白容顏,緩道。
「妳什麼都不知道!」她只不過是怕高壯的男人,那跟他比起來算什麼?他失去的是他引以為傲的天賦啊!
「我當然知道你的無力。」佟子矜雙手交握,關節泛白,掩藏年昱站起對她產生的威脅。
年昱聞言,火氣全消,像顆洩氣的皮球般落坐,雙手耙梳略長的發。
「為什麼妳會怕男人?」他開口問道,心想什麼話題都好,只要別扯上他,但他不得不承認佟子矜說得該死的對極了。
「又高又壯的外國男人。」佟子矜糾正。
「為什麼?」年昱偏頭望她,很好奇什麼樣的經歷會讓她怕到吐。
方纔在賣場裡,她的反應出乎他意料,沒想到她的狀況也頗嚴重。
「如果你能得到一個大滿貫冠軍,我就告訴你。」
「有沒有指定哪個大滿貫?」年昱諷問。
「不是只有四個大滿貫嗎?」
「沒錯,分佈於四個國家的四大滿貫賽。」
「所以你只要得到其中一個的冠軍,我就滿足你的好奇心。」
「那我可能要等到老死。」以他現在的狀況,連網球俱樂部的小朋友都打不過。
「如果你肯站上球場,這一切都不會是困難。」
「妳呢?妳接受一個高壯的外國男人,就能止吐嗎?」
「年昱。」佟子矜微微一笑。
「嗯?」
「我說過,」她的手抬起,本想摸他的頭,卻因視焦問題撫上他的臉龐,小手的微涼讓年昱一震。「如果你得到大滿貫冠軍,我會據實以告。」
這對佟子矜而言是個賭注。
從艾索不肯放棄年昱開始,她便知道年昱擁有無限的潛能,否則以他現在的情形,艾索那個機會主義者老早就放手了。因此只要年昱克服現在的恐懼,大滿貫也許就如探囊取物,雖然要拿到大滿貫不只需要實力,還要天時與地利,最重要的還是運氣。
年昱捉下她的手,皺眉。「妳的手好冰。」
「你的手好熱。」佟子矜鬆開唇角,笑未成形即逸去。「給你一個提示。」
年昱揚眉,然後發現佟子矜形同瞎子而出聲。「怎樣?」
「女孩子跟男孩子天生就不一樣。」
「所以?」年昱不懂。
「體質的關係,年昱。」佟子矜用另一隻手拍下年昱的手,綻放笑靨。
「妳耍我。」年昱哈笑兩聲,斜眸凝望,第一次正眼瞧佟子矜。
她有一雙十分符合外國人對東方人印象的眼眸,單眼皮:臉部輪廓不很明顯,卻十分柔和;小巧的唇瓣吐出的話語卻犀利無比;蒼白的肌膚說明她長時間待在屋內,鮮少有機會在外活動;微紅的髮色只讓她的皮膚看來更不健康,手又小又冰;個性既直接又不討喜……
「是你不細想的。」佟子矜眸底倒映著年昱的臉,即使入了眸,也因她的近視而無法看清。
「也許妳真的能治好我。」年昱正色道。
凝望佟子矜側顏,年昱心生信心,也許她真的能瞭解他的恐懼與驚惶,也許她真能治好他的球場恐懼症,也許他很快又能站回球場……
「哦?」佟子矜從頭到尾不曾有過自信。「你忘了我也是一個有恐懼症的人嗎?」
「但是妳還活得好好的,可見妳一直在抵抗它。」年昱很難想像她這麼單薄嬌小的女孩子竟能在恐懼下存活如此之久,而他才半年就受不了,且曾多次有自殺的念頭,若不是不甘心,他已老早不在世間了。「我要站起來。」
年昱站起,恰巧為佟子矜擋去炙人的陽光。
「你又知我不是逃避?」佟子矜抬頭看他,瞇眼微笑。
「即使逃避,恐懼仍存活在妳的心中。」年昱瞭然,彎身撿起一顆滾至腳邊的網球,握在手中,他手心的繭隨著練習的荒廢而顯得輕薄了。
「嘿!麻煩你丟過來好嗎?」在另一端網球場遊玩的小孩跑了出來,站在休息區外喊。
年昱輕拋兩下球,將球丟向小孩腳邊,大喊:「該換球了!」
「謝謝!」戴著鴨舌帽的小孩朝年昱揮揮手後又回到球場,來回打了兩次後,果然換了顆新球打。
佟子矜對年昱的瞭解又多了些。擁有細心與溫柔,同時也堅定不移的年昱,對於自己的球場恐懼症必定十分苦惱呵。
「恐懼無所不在,不好好看守就會被它咬得遍體鱗傷。」這是佟子矜在傷害過自己無數次後的結論。
她合上眼,不讓心底的暗影擴張。
「至少,妳接受了我這又高又壯的外國男人,與我共處在一個屋簷下將近一星期,不是嗎?」年昱雙手握拳,坐下,瞪著網球場裡玩得開心無慮的孩子們,隱約聽見他們說以後要當Lleyton Hewitt,其他小孩嘲笑他,還有人說以後要當Patrick Rafter。
澳洲是一個網球盛行的國家,每年一月的澳洲網球公開賽是四大滿貫的始站,這個時候總會聚集許多網球好手與球迷,聽到練網球的孩子說想成為這些知名選手並不奇怪。
他有多久沒有像那些孩子一樣,只將網球當網球?年昱只知道當他發現自己無法再踏進球場一步,想補救時,卻為時已晚。
一股酸澀自胃裡湧上。光是看著球場,他即噁心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