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型摩托車穩穩地停妥後,她才把安全帽摘下,胡亂甩了甩一頭短髮,帶著冰冷涼意的雨水自頸背的髮梢一滴滴滑落。
拍了拍肩膀上的雨水,傅亭嬅走入家門。還在玄關處換鞋,便聽見向來安靜得連一根針掉落在地都聽得見聲音的家中,居然從客廳裡傳來陣陣說笑聲,讓她怔愣了下,心中浮起疑惑。
奶媽剛好迎面而來,向來慈愛的臉上除了有一絲氣惱之外,還有更多的擔憂。「小姐,你回來了。」
「有客人?」她淡淡揚眉。
「呃……欸、欸……」奶媽訥訥回答,不自然的表情和語氣全落入傅亭嬅眼中,更引起她的懷疑。
「我們家怎麼可能會有客人?」傅亭嬅語帶嘲弄。換上室內拖鞋,她踩上玄關準備進客廳一探究竟。
豈料,奶媽竟然側身擋住她的去路,而且欲言又止。「小姐……」
即使站在玄關,傅亭嬅都能感受到客廳氣氛的熱絡,而奶媽異常的舉動,更讓她百思不解。
「到底怎麼了?」
奶媽握住她的手,仰頭看著自己疼愛的小姐,眼角微微濕潤了。
「小姐,我怕你難過啊……沒有關係,真的沒關係,小姐,你有奶媽疼就好了,有奶媽疼你就好了,知道嗎?真的不要在意……」
奶媽失控的淚水一滴一滴打進她心裡,震懾了她。
傅亭嬅雖然不懂奶媽的意思,但奶媽的情緒卻深深影響了她。她不發一語,踩著蹣跚的步伐來到客廳。
客廳裡,除了鮮少出現的父親竟然在家之外,還有另外兩名女子,一名年紀稍長,但風韻猶存,而另一名則是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女。少女和美婦長相相似,應該是一對母女。
他們分別坐在客廳沙發上,茶几上擺滿了各式甜點、飲料和酒類,搭配著歡愉的氣氛,整個畫面看來是這麼溫馨和諧,好像懸掛在美術館中的一幅畫一樣,不容許他人破壞。
看到這個畫面,傅亭嬅不知怎地頓住了往客廳走去的步伐,選擇把自己藏身在玄關銜接客廳的石柱後頭,靜靜觀望。
面對她向來冷淡拘謹、生疏有禮的父親居然會開懷大笑?這讓傅亭嬅訝異到說不出話來……
那眉眼間慈和溫煦的線條,是她盼望了十六年卻從未得到過的,然而此刻卻對著別人展現。
她們……她們究竟是誰?為什麼有這麼大的魅力讓爸爸開心談笑?
心中浮起濃濃的欣羨,卻在聽見裡頭的少女喊自己的父親「爸爸」之際,傅亭嬅愣住了!
「爸,這裡真的好大,以後我真的可以住在這裡嗎?」少女膩在傅鵬正身邊,滿是小女兒嬌態。
「當然可以。」傅鵬正拍拍少女的臉頰,一臉疼愛。
少女張大了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繼續問道:「真的嗎?我跟媽媽都可以嗎?我可以在這裡看影碟嗎?」
「可以,這裡就是你的家,你當然可以隨心所欲。」這十多年來,他讓她們母女受盡了委屈,現在他終於能夠光明正大地疼寵她們了,就算會引起什麼風波,他也不在意,反正是他「太太」親口同意的。
「想吃什麼都可以叫奶媽做嗎?想去哪裡都可以請司機送嗎?想買什麼都可以跟你說嗎?」
「媛媛,你真是的,別再煩爸爸了。」風韻猶存的美婦笑斥道。
「媽,人家怕這只是一場夢嘛!醒來了,卻發現什麼都沒有,是一場空。」被喚作媛媛的少女嘟著嘴說。
「傻瓜。」美婦和傅鵬正互看一眼,笑了。
客廳外,奶媽站在傅亭嬅身後,看著她僵直的背影,忍不住心疼地拍拍她肩膀,低道:「她跟著先生二十年了,那孩子還比你大三歲。據說是你母親同意讓她們搬進來的。」
是這樣的嗎?那個少女是爸爸的女兒?也就是她同父異母的姊姊?而她們從今天開始要住在這裡,且還是媽媽同意的?
爸媽當初是因為商業利益而結婚,婚前婚後兩人都有各自的生活,各玩各的互不干涉,父親算是玩得不太高明,才會有別的孩子。
這些例子上流社會多得是,她都能體諒,但,為什麼同樣都是爸爸的女兒,待遇卻有如雲泥之別呢?
──小姐,我怕你難過啊……沒有關係,真的沒關係,小姐,你有奶媽疼就好了……有奶媽疼你就好了……
她終於明白奶媽為什麼要這麼說了,她終於知道了,同時她也不能控制地紅了眼睛,眼眶蓄滿了淚水。她必須抬起頭,不斷地深呼吸以平復情緒,才能不讓眼淚掉下來。
「小姐……」看她倔強地忍著不哭,奶媽心疼的淚已經落下。「別難過啊,小姐,你這樣……你這樣子奶媽也會跟著難過……」
傅亭嬅回過頭來,淚水已經奪眶而出,臉上慣有的倔強神態早已被滿滿的脆弱取代,讓人看了十分不捨。
「小姐……小姐,這麼晚了你要上哪去?小姐!」奶媽著慌低叫。自從小姐懂事後,就沒再見她哭過了啊……
傅亭嬅什麼也沒說,在奶媽的聲聲呼喚下,她連頭也沒回,幾乎是以倉皇的姿態逃離原處,離開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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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家門之後,傅亭嬅騎著車在街道上飛快地疾馳。她無法思考,根本不知道要去哪裡,也沒有目的地,只是不斷地加快速度。
被全罩式安全帽遮掩的臉蛋,此刻已經淚濕一片,擋風鏡片下,她的眼前是模糊的,腦中不斷倒帶播放著剛剛父親那慈愛的表情、聲音,然而那種表情卻不是給她……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同樣都是他的女兒,自己卻這麼不受重視?為什麼!為什麼!
下著雨的暗夜,情緒激動的她,連掌握龍頭的手都隱隱顫抖,車身歪歪斜斜不甚平衡。突然之間,一道刺眼的車燈朝她直射而來,傅亭嬅一時無法適應那道強光,心震顫了下,直覺使然,她猛然煞車,輪胎跟著打滑──
傅亭嬅連人帶車傾倒在地,迎面而來的房車見狀也急踩煞車,輪胎磨擦地面,在夜裡發出一陣刺耳得令人膽寒的尖銳聲響,接著四周又迅速地恢復了寧靜。
眼看騎著重型機車的騎士倒在離車頭不到五公尺處,殷凱臣眉心都揪緊了,不禁低咒一聲。
他才剛從顏家出來,眼看路上沒什麼車,才開得急了點,沒想到就出事了。他暗怪自己不該貪快,把車停至路邊後,隨即開門下車來到騎士身旁。
見對方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他顧不得自己一身乾淨的襯衫西褲便蹲下身,單膝跪在被雨水打濕的柏油路面上,低頭檢視騎士的狀況。
「你還好嗎?先生……」雖然騎士看起來纖細瘦弱,但殷凱臣直覺對方是個男人,遂迭聲叫喚。
「先生、先生……醒一醒!」
躺在地上的人微微動了下,安全帽底下發出幾聲悶悶的痛哼,殷凱臣沒有猶豫地伸手摘下對方的安全帽。當他看清對方的臉時,整個人怔住了──
傅亭嬅?
他很快地伸手撥去遮蓋住臉蛋的前發一看,沒錯,真的是她。
可是她怎麼會在這個下雨的夜晚,獨自騎著車,還騎得這麼快,差點被他撞倒呢?雖然心中充滿疑問,但殷凱臣並沒有想太多,眼看傅亭嬅略皺著眉眨眼,他索性伸手將她扶起。
「你還好嗎?」
也許是驚嚇使然,傅亭嬅的腦子糊成一片,耳邊聽見這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她眨了眨矇矓的眼,微微轉頭看向他。
是她眼花了嗎?眼前怎麼出現了殷凱臣的臉?
她努力眨眼想要看清他,卻發現眼前越是模糊,接著臉頰便濕了一片。究竟是雨水還是淚水,連她自己都分不清,直到一聲輕微的啜泣逸出口,她才確定頰上的濕意不是雨……
見她哭了,殷凱臣開始緊張,他皺起眉,眼眸中閃過自責與微微的慌亂。「怎麼了?哪裡受傷了嗎?很疼嗎?」
傅亭嬅只是不停地搖頭,什麼話也不說。
「我送你去醫院。」殷凱臣準備攔腰抱起她。
她卻伸出手抵在他胸前阻止他的動作,低垂頸項,一下又一下地搖頭,語帶哽咽。「我沒事……我沒事,我真的沒事,真的真的沒事……」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不知道她究竟是說給他聽,或者是說給自己聽?她的聲音聽起來卻不如她所說的「沒事」。
肯定發生什麼事了吧?見她明明臉上寫著悲傷,卻努力抑制著不讓情緒潰堤,讓他心頭沒來由地一緊。
「雨越下越大了,先上我的車吧。」他扶起她,她幾乎沒有支撐自己的力氣,所以沒有任何抗拒地任他將自己安置在他的積架車上。
殷凱臣替她繫上安全帶,關上門後,來到她的摩托車旁,拾起滾落一邊的安全帽後,把她的車挪至路旁。由於距離顏家大門不遠,他吩咐門口的保全把車牽回顏家,這才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