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炒好的飯放在他面前,轉身替他盛了碗濃湯,然後為自己裝了一小碗。
「他患了阿茲海默氏症,醫生說現在已經是晚期……」她在他對面坐下,垂首輕攪了幾下碗中的濃湯,神態平靜。
認真取代了清俊臉上慣有的散漫,他聽過這種老年癡呆症。
「他現在已經完全不認得我了,而且很少開口說話,就算說了也語無倫次,脾氣還變得非常暴躁。有幾次我覺得他好像把我當成敵人,會用一種懷恨的眼光瞪著我……」事實上,她今天就差點被爺爺咬了一口。
她抬了抬眼,他只是緩慢、沈靜地用著食物,沒有天外飛來的古怪問題,平日的散仙模樣也消失無蹤,但是她本能地知道他專注傾聽。
要對這樣的他說出自己的心情,顯得好容易。
「我今天差點對他發脾氣,因為我好氣,我是他一手帶大的,他也一向最疼我,怎麼可以連我都忘了?事實上,整個情況都讓人很氣餒,我這麼努力地替他找到更好的醫療設備,為什麼他的病情還是不能好轉一些?」她垂眸凝視著瓷碗,語調仍是那麼平穩,但是辛樵注意到那只持著湯匙的手正微微地顫抖著。
「說來很諷刺,我以前在其他僱主家裡也當過老人家的看護,把他們照顧得無微不至,妥妥貼貼:同一個時間,我自己的爺爺卻一天天地衰老,而我除了按月繳錢給安養中心之外,什麼也無法做……」她陷入沈默,只是垂眸安靜地喝著湯。
辛樵深深地注視著對面臉色略白的纖細女子,心中原有的喜歡,此時更多了憐惜和不捨。
原來,一個人的心,真的會因另一個人而痛。
他的小蓁管家啊……看起來那麼堅強,實際上又那麼脆弱。
他多麼希望自己能解決她的煩惱,多麼希望能夠遺她一個健康又慈愛的爺爺,但是他辦不到,他沒有那個能力。
終究,他只是個凡人。
而她,也是。
「妳不過是個凡人,別把自己逼得太緊,」他低低柔柔地開口。「有些事情不是人力能扭轉的,重要的是,妳盡力了。」
一個凡人的肩膀,能擔起多少責任?能扛得動多少重量?
她抬頭,對上的是一雙撼人心弦的真誠雙眸。
從未想過,會在這位散漫成性的少爺眼中,看見如此細膩的溫柔……
她只不過是個凡人……很奇怪,這麼簡單的一句話,竟讓糾纏她已久的無助與絕望消散不少。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她需要的,不過是體貼和理解。
在溺斃於溫柔的深潭之前,理智回籠,她倉皇地別開眼。
她今天是怎麼回事?怎麼會對自己的老闆叨念這種私人的事?這可一點都不像她自己啊!
「很……很抱歉跟你說這些無聊的事……」她滿是不自在,把話說得支支吾吾。
「我……我向來不會跟僱主談論不相干的私事,今天一整天都不太順利,以……以後不會再發生了。」
鏡片後的眼睛黯了下,他垂下眼睫低喃道:「還不到十二點呢……」
什麼意思?
她被他的話弄得迷糊,但該說的話還是得說,她不是個不知好歹的人。
「不過……還是謝謝你。」謝謝他替她擔心,也謝謝他聽她說話。
辛樵毫無芥蒂地漾開笑,只說:「我吃飽了,炒飯和濃湯都很好吃。」
他站起身,似是要離開,但是她喊住他。
「等等!我……」她遲疑了片刻,硬著頭皮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忘了我今晚說過的話,當作什麼都沒發生,是我失常了……」
她並不習慣與人分享心事,尤其對方還是她的僱主。
他莫測高深地看了她兩秒,然後神態迷糊地搔了搔頭。
「妳有說過什麼嗎?」
玉蓁微微怔愣,在他離去後,更多的感激之情浮上心田。
她不經意地瞥了眼牆上的鐘,還差五分鐘才是午夜,還不到十二點……
還不到十二點,所以她仍在休假中,不是管家,而他也還不算她的僱主,他的意思是這個嗎?
如果是這樣,那麼他們到底算什麼?除了僱主與員工這層關係之外,他們之間還能是什麼?
這是一個她不想深入思索的問題,另一個疑問同時鮮明地浮現腦海--
這個男人到底是天才還是白癡?
不久後,玉蓁回到自己的臥室,很快地梳洗完畢換上睡衣,梳妝台上的粉紅色手機這時捉住了她的視線。
幾番猶豫後,她拿起手機,按了幾個按鍵接通語音信箱,發現其中有不少通留言--
「小蓁,我找不到內衣,妳知道在哪裡嗎?」
下一通。「小蓁,我的襪子跑哪裡去了?」
再下一通。「小蓁,妳的手機是不是沒電了?還是我打錯電話?」
「小蓁,我家老大帶我們去了一家法國餐廳,盤子都很大,菜都少少一點點,我覺得吃不飽呢……」
「小蓁,炒飯要怎麼做?我不會炒……」
「小蓁,很晚了,妳人在哪裡?」
「小蓁,我覺得語音信箱小姐的聲音不好聽,換妳來跟我說話好不好?」
聽完所有留言,她切掉手機,嘴角忍不住勾了起來,
白癡……
這晚,她睡得極為安穩,一夜無夢,並未察覺到,她和自己僱主間的互動,無論她願意與否,已起了微妙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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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家的怪人,顯然不只是辛二少爺。
在宜人的陽光下,玉蓁看著西裝筆挺的辛大公子將辛夫人的行李提上車,心中得到這個結論。
辛醫師負責接送家人到機場,先是自己的母親,然後就是辛家老三夫婦。
在辛三公子的力邀之下,辛夫人決定參加兒子跟媳婦的蜜月旅行。
帶自己的母親一起度蜜月,無論玉蓁怎麼想,都不像正常人會做的事。
不過她只是管家,作評論不在她的工作範圍之內。
辛樵把母親送上車,像個模範小學生似的乖乖聽媽媽的某些叮嚀,辛壑則在安置好行李後,直直朝玉蓁走來。
「孔小姐。」
「有什麼吩咐嗎,辛醫師?」玉蓁心下納悶,除了當初的面試之外,這位大公子每回見到她,也只是有禮地點個頭,神情間總帶著幾分疏遠,她想不通他有什麼事要對她說。
辛壑微微一笑,從精緻的名片夾中取出一張卡片。「我只是想在離開之前把這個給妳。」
「這是……」玉蓁接下名片,困惑加深。
名片的第一行印的是一家安養中心的名字。先前在替爺爺找地方時,她曾去過這家有名的私人機構探詢,只不過對方不僅收費極高,連名額也有嚴格的限制,通常只有權貴富豪一流才得其門而入,於是她只有退而求其次,將爺爺送進一家自己負擔得起的安養院。
一個陌生的姓名印在卡片中央,名字前的職稱,是院長。
「辛醫師?」她不解地望著他。
「這家安養中心,不論是醫護人員的資格或是院內的設備都是一流的,或許妳會想考慮把令祖父送到那裡,而且地點離這裡只有十分鐘車程,對妳會方便不少。」
她也知道會方便不少,可是他怎麼會知道關於爺爺的事?
「我記得妳在面談時提過有個在安養院的祖父。」看出她心中的疑問,他接著說道。
她頓了下,想起自己的確曾一語帶過這件事,「沒想到你會記得……」
他只是笑笑,沒說話。
他哪裡記得!偏偏就有個正處發情期的討厭鬼在前天的凌晨三點鐘打電話替他「重溫記憶」,害他想忘都忘不了。
「不過謝謝你的好意,這家安養院的收費實在超出我的能力範圍。」
「妳只需要付給他們跟另一家安養院同樣的金額。」
她訝異。「但是我去問過這家的費用……」
「他們偶爾會視家屬的經濟狀況而降低收費標準。」他臉不紅氣不喘地說。
「最重要的是,在台灣妳找不到比這家更專業、完善的安養機構。」
反正有個冤大頭會補足餘額,而且還心甘情願、甘之如飴。
「可是他們收的人數很有限……」
「直接去見名片上的王院長,他會安排,他是我的一位舊識。」王院長的小老婆那對宏偉雄壯的胸部可不是喝木瓜牛奶長大的。
玉蓁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好運,但辛醫師成竹在胸的語氣又令她不得不信。
「我該走了。」任務達成,功成身退。
「辛醫師……謝謝你費心。」雖然她仍覺得某個環節怪怪的,謝意卻是真誠的。
「舉手之勞罷了。」若不是不想像老三一樣被含怨的兄弟暗算,再加上這位管家極可能成為自家人,他才懶得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玉蓁謹慎地將名片收了起來,然後望著辛壑從容不迫的背影出神,心中不知道該作何感想。
「旅途愉快,媽,想買什麼盡量買,要是覺得西班牙好玩就多待一陣子,不必急著回來,真的不必急著回來,小蓁會照顧我,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