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點四十五分,李母邊眺望著巷口邊順手剪去枯黃的蘭葉,好不容易看見一個穿著花洋裝的小女人,拎著大包小包地往這兒走來。
「盈月,來啦?怎麼不早一點出門呢?我一個人無聊死了!」李母趕緊把李盈月手上的東西全接了去,順手擱在鞋櫃上。
「媽,裡面有包黑棗,放冰箱比較好。」
「不急不急,快坐下來休息會兒!明中呢?怎麼讓你一個人來?」
「他要來,我不肯!」
「為什麼?他有義務陪你來的。」
「他……天冷,我怕他又著涼了!他病得苦,我也不好過,不如自己來。我……媽,我們早點吃好不好?吃過飯,我想早點回去!」
「什麼?」李母忿而站起身:「是他們限定你回娘家?還是你自己不肯多陪陪老媽我?我準備了好多東西,你怎麼可以……」
「媽,你別誤會了!」李盈月眼淚撲簌而下。「媽,沒有人限定我,也不是我不肯陪你,是……是……」
「篤」一聲,李盈月雙腳落地:「媽,我們相聚的日子還長遠,你健康,又正值盛年,可是明中……我們的時間,現在是一分一秒在往後拋;往前看,卻什麼也抓不到!現在,我們是有一天算一天,我實在……」
「好了!好了!」李母不忍再聽,雖然李父是意外猝死,沒有過這種飽受死亡陰影折磨的經驗,但對死亡的恐懼,凡人皆同,死亡的等待更是教人絕望得無以復加,這些,李母不會不懂。
李母扶起她,說了些安慰的話,並囑咐她隨時回來,別教人欺負了!
李盈月「養兒方知父母恩」,對母親的關愛也能心領神會,只是,這般生離死別,痛失愛人的悲哀,旁人是無法替代的,就連骨肉血親的媽媽,也無法代子受罪。
人世間畢竟是有些公平的事。
果然,李盈月滿懷心事,草草將午飯了結,趕回文家時,文明中的姊姊文明華,才剛回到娘家,還帶著一個週歲大的小男孩。
「大姊,你們來了?」李盈月點頭招呼。
「是啊!聽媽說你懷孕了,真恭喜你。現在,文家的產業,可全都是你的了!」
李盈月聽得出文明華話裡的刺,不想正面衝突,就顧左右而言它地玩起明華懷中的孩子。
「嘟嘟!笑一笑!哇!好可愛,我抱一下!媽說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難怪這麼惹人喜歡!」
任何一個母親聽到這樣的讚美,都會情不自禁地驕傲起來。文明華把孩子交到李盈月手上,空出的手還不忘對孩子捏捏揉揉。
「瞧你!舅媽說你可愛,你有沒聽到?討厭鬼、討債鬼,你這小壞蛋!」文明華邊說手指頭邊往孩子懷裡搔,弄得孩子不安分地前仰後翻,咯咯咯地笑,因疲累而瘦弱不堪的李盈月,差些穩不住!
「幹什麼?幹什麼?」文母自廚房端菜出來,瞧見這一幕,忙將手上東西撂下,把孩子搶抱過來。「明華,你這是幹什麼?」
文明華和李盈月遭這突來的舉動,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不才說過,盈月肚子裡懷有身孕,你怎麼還讓她抱孩子呢?孩子不懂事,萬一踢到肚子,動了胎氣怎麼辦?盈月——」文母把孩子交給文明華,拉李盈月到一旁坐下。「盈月,你懷著明中的孩子,你自己要多當心,忍過這幾個月,孩子落地就好了。這個孩子,我是巴不得長在自己身上,每天供著直到他出生、長大,可惜我沒這本事,你可千萬要當心,不為別的,就為他是明中唯一的指望,好嗎?」
文母一番話聽到文明華耳裡,是既有氣又不好發作,回頭望丈夫元善,他穩穩地坐在大師椅上聽他的隨身聽,遂把氣出在他身上,孩子一丟,耳機一扯。「你以為爸爸這麼好當的嗎?」
忿忿地一扭,進房裡去了!
元善無辜被殃及,抱起孩子也尾隨進房去,連要道歉都不知從何道起。
「媽。」望著文明華的背影,李盈月突然興起一個想法。「媽,我知道你們疼明中,也疼我,可是人家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們現在把家產都給了我們,大姊她……」
「明華怎樣,她找你要地嗎?」
「不,是我自己想的。我不需要那些,我嫁明中,為的也不是那些。」
「我知道!可是,盈月,你有沒有想過,孤兒寡母……」文母眼眶潮紅,吸了口氣:「不是我咒自己兒子,實在是,我替你擔心,替你這連父親都不知道,見不見得到的孩子擔心哪!」
李盈月見惹起婆婆傷心,想大過年的,不好愁雲慘霧,也不多堅持,轉身便回到房裡探視文明中了。
那一餐,文明中在房裡吃,李盈月又是吃過才回來,文明華和元善還在嘔氣、沒胃口,兩老也各懷心事,因此明著好似一家團圓,實際卻是七分八裂,各有打算。
一年一度的燈節,文明中一反往常地縮在房裡養病的習慣,提議要出去賞燈、猜燈謎。
李盈月起先還猶豫人多的公共場合容易染病,但文明中很堅持:「我能實現的願望已經很有限了,也許我能猜個大獎,送給孩子做紀念也說不一定。」
聽他這麼一說,李盈月當下便不多想,換了衣服,替他刮淨鬍子,打理得斯文體面,才相攙要出門。
文明中自上次感冒發燒後,體重就直線下降,為了李盈月肚裡的孩子,又在瞬間耗去太多精力,病況轉壞後,就只能靠止痛藥過日子,連胃口都小得可憐。偶爾用藥量過多,胃一翻,連膽汁都留不住,因此,早已瘦得像皮包骨了。
「來,再加一件風衣,外面冷得教人牙齒打顫呢!」李盈月替明中加了件衣裳又圍上圍巾。一來怕他冷;二來也怕人家過問他那蒼白瘦弱得駭人的病體。
「夠了,我不冷。你暖不暖?別把小傢伙凍壞了。」文明中伸手摸摸李盈月明顯突出的小腹。他覺得李盈月是地,是塊肥沃的地,孕育的是生機,是偉大的奇跡。那微突的腹中,有著他所不敢估量的力量。
雖然他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但對生命,他仍充滿著敬畏。
他們都戴著手套,手牽手地在月光下走著。
一盞盞的路燈,拉長了他們的影子,又把影子壓得短短肥肥,李盈月留意著他們影子的變化,也留意文明中沉默的言語。
忽然,文明中停下腳步,脫下手套,也脫下李盈月一隻手套,握住她微凍的手指,放進他風衣口袋裡,仍然沉默地往前走。
他握住她的手,一會兒緊,一會兒松,有時緊的時候久些,有時手掌懶懶的,只扶住她的手指,微微地打圈按摩。
盈月明白他手指頭細微的密碼,忽緊忽鬆,像在說:愛你!愛你!而那緊握著不放的是說:別離開!我需要你。打圈按摩則是說:希望月圓人也圓,我永遠心疼你……
他的愛,因為無力實現誓言,因此,只能用沉默表示——
李盈月把身子挨向他,貼著他走,算是回應他的甜言蜜語。
走過一段黑而長的夜路,路上行人漸多,也有不少提燈的孩子在興奮地嬉鬧著。
順路一轉,柳暗花明,眼前一片燈海輝煌,除了高高低低成排的圓型花燈外,最引人矚目的,莫過於展示中國傳統神話和民間故事的各式電動花燈了。
「走,我們上人多那裡去看!」文明中建議,臉上有久不曾出現的童稚笑容。
「明中,何必去跟人家擠呢?」李盈月其實也想去湊熱鬧,但兩人非病即弱,實在很難跟那些年輕力強的人爭擠。
「愈擠愈熱鬧啊!那邊是主燈——『羔羊跪乳』,咱們的小寶貝是屬羊的,我們去許個願,希望他能像那跪乳的羔羊,有顆孝順的心,好好孝順你、照顧你!」
為什麼是孝順「我」,而不是孝順「我們」呢?李盈月的心被勾住一絲悲傷,稍有風動,就一發不可收拾地要淚水決堤。她怕他懷疑,壞了興致,隨手扯來他脖上一段的圍巾蒙住臉,大聲哈氣。
「呼!好冷!」她偷偷揩去淚痕。
「冷嗎?來,我們一人圍一截,這圍巾夠我們兩人用的!」他騰一段圍巾出來,替她繞上:「好點沒?」
「嗯!暖多了。走,我們看主燈去!」
「好!」
看過主燈,文明中和李盈月沿著廣場邊緣走,繞過花圃綠蔭,往看台那方走去。
「看我待會兒猜個大獎送給我們的小寶貝!不是蓋的,生病以前,我可是文武雙全,十項全能的哦!」
「哼!又臭蓋了!」李盈月皺皺鼻子,不信他。
「不信我?隨便出個題目都可以把你問倒。嗯……好,我問你個簡單的,克寧奶粉和其他品牌的奶粉有什麼不同?」
「克寧?」李盈月認真想了想:「銷售量最好?或者……我知道了,容易沖泡!」
「只猜對了一半!」文明中捏下李盈月的鼻子說:「應該說,它是所有奶粉中最接近牛奶的!因為克寧KLIM倒過來就是MILK,MILK——牛奶,知道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