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八點整,林柏翠一身輕便的休閒服出現在李盈月的病房。他顯得神采奕奕,有種說不上來的雀躍。
「嗨!睡得好嗎?小東西昨晚有沒有踢你?」他那口氣,像是丈夫睡醒對老婆說的第一句話。
「踢得才厲害呢,尤其平躺的時候最不安分!」她的埋怨裡有著心疼和喜悅。
「那是因為他受到壓迫了,不舒服。現在睡眠的姿勢,最好是側睡,母體和胎兒都會舒服一些。哦,伯母呢?是不是出去了?」
「她去倒水了。她真多事,店裡有事儘管去就是了,我現在好好的,我想,出院都不成問題,可是,她就不放心!還麻煩你……」
「不麻煩!和你相處,可以多瞭解一些孕婦的心理,也沒什麼不好!」
「林醫師?這麼早就到了?」
李母向林柏翠打過招呼後,又向李盈月叮嚀:「你可得聽話,別再教我擔心了,我過了中午就回來。」
「媽,你會去看明中嗎?」
「明中?哦,你婆婆會去,我可能……可能抽不出時間。」李母神色慌亂,怕被李盈月看出,便又解釋:「你婆婆說明中很好,她昨天來的時候,不說過了嗎?你還是保重自己吧!林醫師,盈月就麻煩你了!盈月,我……我走了!我……」一番欲言又止,李母終狠下心,把文明中今日將火化的事嚥了下去。
「林醫師。」
「叫我柏翠吧,我早不把你當病人了!」
「對不起!我不習慣。我叫你林大哥,好不好?」
「好哇!你喜歡就好!」
「林大哥,我要請假出去。」
林柏翠正要反對,就被李盈月堵住了。
「林大哥,你說過你可以幫我的!我已經一個星期沒見到明中了,他雖然沒辦法說話,可是,他的意識是清醒的,我一隔那麼久沒去看他,你想,他會有多麼焦急,多麼痛苦?」
「……」林柏翠不知該說什麼。
「林大哥!」她抓住他的手臂:「我只去一下下,媽下午才回來,不會知道的!她愚魯,以為關住我,一切就沒事了,你該不會也跟她一樣愚魯,以為人的愛可以用時空來阻隔吧?你明知道沒有任何一切可以阻隔得了我和明中的愛,你明知道,連死亡都不能阻隔這分濃情,為什麼?為什麼你還不肯幫我呢?」
林柏翠動搖了。他也不明白,阻止李盈月和文明中見面有什麼實質的意義,甚至,甚至連他都想會會這個被李盈月深愛著的幸運男子。於是,他應允了。唯一的條件是——他必須自頭至尾都在場。
林柏翠小心地攙扶著李盈月走出醫院。
她其實可以自己走,但林柏翠不放心,李母將她交給他,他就有義務把她呵護得好好的。
林柏翠扶李盈月手臂出電梯時,在候診室又撞見Miss王;Miss王見這親暱的一幕,當場怔住了。
「林醫師,你……」
「我……」林柏翠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特地調了班,要掰說只是為了照顧病人,似乎不容易說得過去。
「林醫師是受我母親之托,要陪我去辦一件重要的事。」李盈月趕忙替林醫師解釋誤會。
「哦!」Miss王盯著林醫師看,微搖著頭,低語:「真是人不可貌相!」
「王小姐,你可別誤會了,林醫師是好心。」李盈月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倒是林柏翠坦然。
「盈月,我們走吧!清者自清,嗯?」
林柏翠不再理會Miss王的目光,雖然他知道以Miss王的多事,必然會弄得滿城風雨,但這一切與李盈月無關,不該讓她去承受。
她的苦難已經夠多了,他要給她的,只能是平安、只能是快樂、只能是欣慰。
他倆驅車往文明中住的醫院駛去。
一路上,李盈月沉默著,一整個星期不見,她知道以文明中的狀況,除非奇跡,否則只可能更壞,不會更好。她很難想像文明中還能糟到什麼程度,那不是她能理解的範圍。
一下車,李盈月就迫不及待地往加護病房而去,但卻被護士攔住了。
「小姐,對不起,現在不是探病的時間哦!」
「可是我……」李盈月望著林柏翠,向他求救。
「護士小姐,我也是醫生,我的病人不放心她的丈夫,我特地陪她來的,能不能通融一下?」
「對不起,這是我們醫院的規定。」
「任何規定都有例外的時候嘛!我找你們護士長……」林柏翠正想轉身到護理站,一個醫生走了過來。
「什麼事?」說話的,正是替文明中急救的醫生。
「我……」
「他們想現在探望病人,我說不行,他們偏不聽。」
「我只是要見他一面,只看一眼!」李盈月不知她只想見丈夫一面,竟如此困難重重。
「我也是醫生,她是我的病人,為了看她丈夫一眼,她顧不得自己跟腹中胎兒的安危,難道,難道這樣都不能通融嗎?」
「這……好吧!你們是要探望……」
「文明中。」李盈月喜出望外地說。
「文……文明中?」醫生怔住了,他不知該怎麼對這個體弱的孕婦說明事實。
「對,就是文明中!」李盈月又強調一次,但……她發現醫生的表情十分怪異,一股不祥的預兆湧上心頭。「明中……明中怎麼了?」
「文明中……文明中上星期就……死了。」
聽到如此噩耗,李盈月並沒有立刻反應。她無法想像、無法接受!「死」,在她的理解裡,仍單純只是一個字而已,不含任何附帶的意義。
漸漸的,她聯想到死亡後的種種,如:文明中再也不動了,不會再摸她、吻她,不會再叫她的名字,甚至,她再也見不到他了……
她的第一滴淚,第二滴淚相繼落下。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再也見不到他?就算他病得再重,怎麼可能忽然就再也見不到了?他應該還有……還有一小段日子,起碼……起碼會說一段臨終前的話,會緊握著她的手,然後閉上眼睛……為什麼?為什麼這些都略過了,她就突然再也見不到他了?
他能像空氣一樣地消失嗎?
如果他是空氣,那她腹中懷的又是什麼呢?
不!不可能!他怎麼忍心?怎麼忍心連一句道別的話都沒有?
不!她得見他!她說過,就一定要去做!
她得見他,無論如何,她得再見他一面!
「明中——」李盈月終於喊出了內心最不堪的兩個字。「我要見他!他……他在哪裡?」
「今天火化。現在,恐怕已經到殯儀館了。」
「火化?」天!那意味著什麼?火化?將她的明中,她最最心愛的人燒成一堆灰燼嗎?不!她不允許!她絕不允許——
「不!不——我不允許,我絕不允許他們將他燒成灰燼!我要見他,我這就去見他——」
「盈月,你冷靜點!」
「我怎麼冷靜?你要我怎麼冷靜?他……他是我最愛的人,而今,他卻狠心地一句話不說就走了?我要去問他,問他為什麼?為什麼一句話不說就拋下我們母子!我要找到他,殯儀館也好,九泉陰曹也好,我要去見他……我要他給我一個交代……」
「盈月……」
「沒有人……沒有人可以突然像空氣一樣地消失!沒有人可以……你……你說他什麼時候死的?」李盈月抓住醫生追問:「你說上星期?上星期我明明還見過他,他還好好的,他怎麼會死的?」
「他是……他身體本來就弱,又……又用玻璃割傷了自己——」醫生為醫院的疏忽而內疚。
「用玻璃割傷自己?他怎麼用玻璃……他……你怎麼能讓他……他是自殺的?他……他有意識,他是自己選擇的?他……為什麼?他為什麼不想活?他有我、有孩子,他為什麼不肯活?明中,為什麼?為什麼選擇我不在的時候?為什麼?為什麼?你告訴我……」
在一連串的「為什麼」之後,李盈月終於不支倒地——
當李盈月悠悠轉醒時,已近黃昏。
「盈月,你可醒了!」
「盈月,老天爺保佑,你真嚇壞我了!」
「伯母,讓我看看。怎樣?好些沒有?」林柏翠替李盈月量過脈搏:「還好!你需要休息!盈月,我知道這不容易,但為了孩子,你必須節哀。」
林柏翠的話,提醒了李盈月的傷心,她的淚再度決堤。
「節哀?那麼,剛剛不是一場夢了?明中真的死了?不——」李盈月突然坐起,抓住李母和文母的手:「明中呢?你們把明中怎麼了?我要再見他一面,我要再見他最後一面,他一定有話要告訴我,他一定還有話要告訴我——」
「盈月——」李母哀求地說:「你就別再想傻事了,明中早化了灰,現在安放在祠堂裡了!你這樣……你這樣教他怎麼走得安心呢?」
「盈月,你要真為明中好,就好好保重身子,把孩子生下來。」
「你……你們?你們為什麼要騙我?他是我丈夫,我有權利親手埋了他,我有權利陪他到最後!現在,因為你們……明中……明中走得好孤獨,沒有見到我,他……他怎麼……怎麼也……」李盈月再說不下去,只是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