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很努力讓他不要倒得太「隆重」了,但兩人的身形原就差距頗大,即使她是神勇無敵的晴空公主,也只能奮力接穩他攤軟倒下的身子,然後連同一起滑跪在草地上,接著才讓他緩緩平躺下來。
在深沉的無邊黑暗裡,在他全完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清楚聽見她帶笑的聲音:「想逃出我的手掌心?哼,下輩子吧。」
第三章
那是個極其熟悉卻又極其疏離的城市——淡漠的人們、輕鄙的眼光、灰色調的建築物……那是個極其遙遠卻又夜夜入他夢裡的國度——太悶熱的夏天、太冷冽的冬天、以及太狹小的海洋……
那是那一年冬天最冷的一個夜晚——蒼白的雪、無月的夜、冷透骨髓的空氣……那是那個與他同父異母的親弟弟——妒忌的心、絕情的眼、後腦一記毫不留情的狠擊……
「醒來!」
一聲驚天動地的叫喊忽地從他頭頂上那片幽冥似的深暗蒼穹當空劈下,如雷霆霹靂,霎時劈劃開他所深陷的那一潭沼澤深淵,教他終於得以從那蝕心蝕骨的冰寒絕冷之中抽離出來——一聲尖冷的抽氣聲從他唇際竄出,他驚醒了過來。
最先映入他灰黑瞳眸裡的是一張模糊的面孔,他對不上焦,因為意識尚未完全從那太過真實的夢境中跳脫出來。突地,「啪!啪!」兩聲,他猝不及防地被打了兩巴掌,那張面孔的主人與那兩巴掌的執刑者,以混合著擔憂與好奇的音調大聲問著:「醒來了嗎?」
那兩巴掌不重,卻也不輕;他該慶幸的是,乍然被打巴掌的驚詫與頰上些微的熱辣刺痛感,果真教他完全清醒了過來。他終於看清楚了他頭頂上方那張絕麗的面容,被迷昏之前的所有記憶全數清晰鮮明地浮現腦海。
確定那個奴隸的瞳眸終於有了聚焦,晴空放心地笑開了一張臉,一邊擦拭著他剛才作惡夢時不斷冒出的冷汗,一邊對他解釋道:「你作惡夢了。」
她被他嚇了一跳,才剛進房門,就發現他彷彿正深陷於某種極度的痛楚中,全身掙扎輕顫不止;同時又像是正極力克制、壓抑自己那般的緊握著雙拳,全身僵硬緊繃不已。一近身,她發現他竟全身發冷、汗如泉湧,眉間更有著深刻而教人揪心的皺褶……驚得她趕緊叫醒了他。
清醒之後,那個奴隸並沒有開口說話,表情也回復到一貫的冰冷漠然;視線從晴空臉上移開,銳利的眼環顧了四周,發現自己正身處在一間堆滿了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物品的偌大房間裡,而且若不是看得出有四面牆壁,他會以為這裡正是大象狂奔過後的大街街口。實在是因為房間太過於凌亂,性格中一絲不苟的嚴謹天性讓他不禁對這間戰場似的房間多看了兩眼。
幸而房裡還有惟一的一片整潔之處,那就是他此刻躺於其上的一張大得不像話的四柱大床,然而很顯然的,他的雙手被綁了起來,雖然那樣的捆綁絲毫沒有作用。
對於加諸在他身上的捆綁,他沒掙扎也沒動怒,只是靜靜坐直了身,緩緩將視線移回晴空臉上,冰冷的眼眸透出尖銳的質問。
晴空對他綻開絲毫沒有歉疚的燦笑,道:「對不起嘛!你先暫時忍耐一下,等我們把事情談妥之後我就會幫你鬆綁了。」說著,她輕巧地下了床,跳著跨過一個精緻的綵球、一隻大型的風箏以及一團陶土丸子,從一張缺了好幾角的桌上端過一盤餐點。
她又輕跳著跨過相同的東西,隨意地把那個綵球踢到一邊,輕巧利落地躍上床,整個人靠坐到他身側面對著他,從盤中舀了一匙飯菜送到他唇邊,哄道:「來,先吃飯吧,你睡了很久,現在已經是隔天早上了,你肚子一定很餓了吧?」
他仍不說話,也不吃東西,只是冷冷地注視著她。
她當然看得出他眼裡明顯的冰冷與質問,轉了一下眼珠,放下手上的餐盤,笑道:「你有問題要先問我是吧?好啊,你問吧。」
明知他惜言如金,她卻故意不先主動開口解釋,甚至還擺出一副「好啊,大家來比誰先開口說話」的賴皮相。
兩人對視了好一會兒,他像是拿她沒奈何似地緩緩開了口,問道:「這是哪——」
在察覺她動作的瞬間他直覺地閉上了嘴,但已經來不及了,他嘴裡結結實實被塞進了一口飯菜。
她笑得淘氣又開懷。「好吃嗎?這可是麥德廚子的得意之作呢!」
他微瞇起眼。
「啊!對了,提到名字,我叫晴空,就是晴空萬里的晴空。你呢?你叫什麼?」
他不語。
「喔!」她瞭然地點點頭,道:「你喜歡公平是嗎?那好,我們來做個交易——一個問題換一個問題,如果有你不想回答的問題那也沒關係,你就吃一口飯抵消答案。如何?這交易公平吧?」
他仍不語,但慢慢回復成原來的樣子。
然而這已經足以教她從他這般缺乏表情的面孔之中,讀出他細微的情緒變化。她笑道:「好,你不說話就表示默許了。那現在嘛……我吃虧點好了,我先回答你的問題。這裡是摩爾曼拉,是位在南洋北邊的一個東方小島國——是小島喔!四面環海的小島;而我正好是這個國家的公主,連父皇都會對我千依百順的偉大公主!所以雖然我什麼都不管,但卻什麼都管得了。」她可愛地眨眨眼,表情純真又無辜地一笑。「這樣的回答夠清楚了嗎?」
她表情加動作地說了一長串,言下之意就是即使他插翅也難以離開摩爾曼拉就對了。
「好了。換我問你了,你叫什麼名字?」
他看她一眼。「凜。」
「凜?」她輕念了遍,點了點頭,道:「真夠簡潔的名字,不過還滿適合你這個人的。嗯,我喜歡!好,換你了,你有什麼問題?」
「放開我。」
她小嘴微噘。「這不是問題。」
「既然這是個海島;既然你是公主;既然你什麼都管得了——放開我。」
她有些怔愣地微揚眉,難得聽他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不過她更意外他竟聰明的拿她先前的話封住她此刻的嘴。
半晌,她緩緩揚起笑,乾脆地說道:「好,我放開你。但有一個條件,放開你之後你必須先把飯全部吃光光。」她也不等他回答,話一說完就直接放下餐盤半爬起身,二話不說地替他鬆了綁。
她知道他不會逃,不是因為他已經明瞭現下的狀況,而是因為方纔他以不逃的承諾換取他的行動自由。他是那種雖然冷漠但卻相當耿直的人,話既說一就絕不會是二;甚至即使不明說,但只要在他心裡已經認定的事就絕不會輕易改變。
也許他永遠都不會承認冷漠只是他的表面,在內心深處他其實是一個十分善良且心軟的人。昨天,他雖然不認同她的行為,卻沒有棄她不顧地扛著她一起躍跨上象頂;雖然對她已有些薄怒,卻還是扶握住她的腰,以防她在大象蹲下時的搖晃中不慎墜地。今天,她相信以他的身手,早就可以在他醒來後立刻將繩索輕易扯斷,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但他卻願意耐下性子與她進行「談判」,甚至連提都沒提她昨天將他迷昏的卑劣行徑……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其實最能看出一個人的本質及個性。
隱藏在冷漠外表下的凜,其實是一個耿直又心軟的人。她呀,看透他了!
替他鬆綁之後,她捧起他的雙手,低下頭細細察看他的手腕;她其實並沒有將他綁得很緊,但在他作惡夢時的掙動,卻使他原本就破皮的手腕弄得更加傷痕纍纍。她微微蹙起眉,指尖輕撫他破皮的傷口。
他沒有抽回手,只是不動聲色地觀察她。對於眼前這個嬌小的女子,他一直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也不知道該如何看待她。
一開始,他只覺得她過於莫名其妙而不想加以理會;然而她卻無所不用其極地,教他根本無法忽視她的存在——任性又霸道的姿態,狡詐且卑劣的手段,以及視這些姿態與手段為理所當然的態度,在在教他無法對她視而不見。
就在他無法漠視她之後,他漸漸發現她與他以往所見過的女子完全不同。不僅是因為她全然無懼於他的冰冷漠然,甚至還主動親近他;更因為她本身教人無從捉摸的個性以及思維運作模式——她有豐富的表情、多變的情緒,以及一腦袋的古靈精怪與一整身的奔放率性;面對她,就好像面對一隻他完全沒見過的小動物那般,著實教他感到相當困擾以及……些許的不知所措。
由他的角度平視過去,他看見晴空額前的劉海、密長睫毛在她眼下形成的陰影、以及正對著他的手腕輕吹起氣的柔美紅唇……他眼底閃過一抹異樣的神色,想起昨日她出其不意的親吻,不由自主地微斂眉,冰封的心口彷彿漾起了些許水紋波動;但也只有短短一瞬間,幽沉的思緒隨即又沉潛進更深沉冰冷的無底深淵。只因過往的經歷是一層太過堅實厚重的冰壁,他早已將心徹底冰凍封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