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乘幾乎與小湖桐同寬的華麗馬車達達駛來,隨後在隊伍前停下。一身官服的縣官首先下車,連同秀水城內最德高望重的劉大戶,齊對微敢的馬車門恭敬哈腰。
「貝勒爺,就這兒了。」
貝……貝勒爺?在這個平日連縣官都絕少出現的小城裡,竟然能有機會瞧見皇族親貴,實屬難得!鄰里們莫不瞪大了眼睛,想看看這貝勒有沒有三頭六臂或是斜嘴歪下巴,能拿來當作日後閒聊的話題。
但見一名貴氣殊勝、衣著榮顯的英俊男子步下了馬車,揮揮身上的緞精製的衣袍,面帶不耐。
「這兒?」男子略略環望週遭景色,眉心馬上打了幾個褶溝。「沒搞錯吧?聽說『玉華陀』光一張處方箋就要價百兩銀,怎麼可能會住這種笮門小戶?」
「貝勒爺,確確無誤,杜冥生就住在這裡。」眼看貴人不快,縣官忙擺起哈巴狗嘴臉,拚命搖尾巴。
男子冷冷一哼,「沒錯的話,還不快去叫門!難不成還等貝勒爺我開尊口嗎?」
「喳,卑職馬上去叫,馬上叫……」縣官誠惶誠恐地領命,趕緊移到小院落門前,手才剛抬高,木門便意外地自行打開了。
一道高挑精實的竹青色身軀。立在門後。
「呃…請問,神醫『玉華陀』杜冥生,他老人家在嗎?」縣官獻上虛偽笑容問道。
「我就是杜冥生。」清俊靈秀的臉容十分淡漠。「有事?」
縣官愣著了。這年輕男子看來不過約莫二十出頭,真會是那個已經名滿杏林的神醫杜冥生?一般普通執業大夫歲數多半都已過中年,若要成就至名醫之境,其垂垂老矣更是可想而知!如此比較,這個大夫可真是年輕得過分——瞅見縣官居然對著眼前人窮發呆,男子一個上前,「蠢東西,滾開!」他揮臂格開了這個豬腦袋,侵門踏戶地越過門檻,全然無視屋主的存在,逕自大步進小廳,在座椅上坐了下來。
「你就是杜冥生嗎?聽好了,本貝勒今天不遠千里跑到這窮鄉僻壤,為的是找你去替我岳丈治病!你現在馬上把該帶的東西收拾收拾,上車跟我走,我岳丈還在南京等著哪!」驕縱的脾性,由他無禮的口吻即可窺見一二。
就憑你這態度?杜冥生冷踩著屋裡逕自搖擺的高傲孔雀,根本不想理會。
要不是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讓他捨不得太快步上旅程,他早帶著芸生離開,教這些傢伙找到山窮水盡了!哪還輪得到這廝在眼前張狂叫囂?方欲開口下逐客令,小廳通往後院空地的邊門布簾忽被掀開,探出一張嬌柔清艷的芙容。
「怎麼了?冥生哥哥…」門裡門外未曾見過的大陣仗讓芸生詫異,騁婷嬌影趕忙盈步至杜冥生身旁,挽住能讓她心安的臂膀,惴惴不安地端詳眼下景況。
當蒙著一層陰影的星眸覽至狂妄貝勒的面目時;她猛然一駭!人猛然一駭!人似被扔人冰冷無底的深潭中,潮湧滅頂,渾身血液僵滯。窒息,是唯一的感覺。
滿身華貴的男子也注意著這清媚脫俗的小女人,目光滿帶侵略性,「江南果真是個佳麗地啊!就連貧民區裡,都能有這麼一朵出水芙蓉。」
這個人……這個男人……眼前英俊的面容,像一支無意觸動的鎖匙,將沉重閘門悠悠開啟,霎時間溢出洪道的記憶如驚濤駭浪般澎漓席捲而來!嬌人兒小臉驗轉蒼白,纖弱的身體受不住這氣勢猛烈的衝擊,搖搖欲墜。
倚在身側的嬌軀抖得厲害,杜冥生心神一凜,忙伸手攙住她。
「芸生?」
玉手,顫巍巍地舉起,纖指朝座上的男人指去,「你……」
「我怎麼?」男人皺眉。
「伊博圖·鈺……」
貝勒爺挑高一邊濃眉,「你知道我的名字?」這可有趣了。美人認得他,他卻不記得自己幾時識得過一朵江南芙蓉花?伊博圖·鈺,滿州正紅旗人,爵封貝勒……是,她記起來了!那些曾經被遺忘的過去,因為這張寧可一輩子都不要再看見的臉孔,讓她全想起來了!而這個驕矜又傲慢的男人,正正就是……是……與她結縭三年多的丈夫!天旋地轉,芸生不支倒地。
第八章
三年前怡沁郡王府入夜,細細濛濛的雨絲叮咚敲響簷瓦,晚風挾帶水氣徐拂而來,四周清涼怡爽;屋內大廳,卻正掀起一陣凝重的風暴。
蒙古扎薩克圖部的新任年輕大汗——達爾漢親王屹立於廳央,昂抬著俊朗剛毅的容顏,英姿威儀,散發一身不羈和野傲的氣息。
甫開口,他便將此時、此刻、來到這裡的唯一目的,毫無隱晦地一言以蔽之——「對不起,我不能娶媛格格,我要退婚!」
怡沁郡王一愣。「你——胡說什麼?」
當年這年輕人和女兒德媛訂定婚事後,隨即奉皇上密令離開紫禁城,回到蒙古,監控他意圖叛亂的叔叔。一連六年,幾乎未通任何信息。適逢德嬡今年芳齡屆滿十八,郡王於是修書至蒙古,通知他實踐婚約。而這男子回到京城沒幾天,便來到郡王面前,張口拋出如此「擲地有聲」的話語!怡沁郡王不敢相信地愕默了半晌,直到從達爾漢眸中理解,此事已是無從折衷、無以轉圜後,他憤怒地拍案咆哮!「混帳東西!當初這婚約是你所求,現在才說『不能娶』?婚事已經準備得緊鑼密鼓,你卻在這時候出爾反爾,是將媛格格置於何地?又將我怡沁郡王府置於何地?」
「訂下這婚約,是我當時太衝動。這次回京城後我仔細考慮過,媛格格身子盈弱,恐怕經不起跟我千里跋涉前往喀爾喀,更甭提要在蒙古生活了!再者,我並不……」達爾漢頓了頓,「我並不愛她,甚至連一點喜歡也沒有,她嫁給我,不會得到幸福。」
而今他已心有所屬,無論如何都要緊緊保住,捨去一切也在所不惜!「你……你……」怡沁郡王簡直氣煞!「倘若不愛我們媛兒,你當初為什麼要來求訂婚約,招惹我怡沁郡王府?!」
達爾漢搖頭,無比堅決,「『當初』已經是成定局的過去,多說無益;我要的是『現在』懸崖勒馬,阻止這錯誤繼續下去。」
「你——」怡沁郡王怒不可遏,直想當下叫人狠狠擰斷這蠻子的頸!忽地,廳門口傳來一聲柔細呼喊,「阿瑪,請您息怒。」
兩個男人一同睇向廳門,見丫鬟攙扶著纖纖體弱的德援格格入廳。
「媛兒,你怎麼來了?」郡王心疼地放柔聲調,不願女兒面對這不堪的場面。
「你們剛剛說的事,我都知道了。」德媛望了望達爾漢,「我答應解除此樁婚約,今後達爾漢親王任意婚娶,與我無關。」
怡沁郡王大驚!「媛兒,你這是做什麼?」
「阿瑪,我答應退婚。」德嬡微微一笑,「因為我改變主意,不想嫁到那麼遠的蒙古去,而且…我已經另有心儀的人了。」
聞言,郡王詫甚,「媛兒,你這是真話,或是在替他胡編開脫的理由?」女兒平素絕少有所交遊,哪來另一個心儀的男子?「是真的。所以,阿瑪,請您答應退了這個婚約,這樣對女兒、對達爾漢,才是最好的結果。」
「這……」出乎預料的變數,令怡沁郡王難以招架。他瞪了瞪達爾漢,又覷了覷唯一的愛女,面對兩個年輕人同樣充滿期望的目光,他咬牙,袖子一甩——「達爾漢,你可以滾了!從此我恰沁郡王府永遠不許你踏進牛步!」
情勢忽得逆轉,達爾漢真是喜出望外。
他抱拳向怡沁郡王一揖,「多謝成全!」又轉向德媛,點頭致謝,「謝謝你!」隨後邁出輕快的步伐,如草原疾風般,飛迅地旋離了郡王府。
望著年輕男子那得意的背影呼嘯而去,怡沁郡王心裡著實不甘,也為女兒不值!那蒙古男人沒有福氣娶德媛,可不表示王府與格格的顏面就活該要被他折損啊!握緊主座的把手,怡沁郡王暗自決定—一婚禮各項準備事宜絕不會因此打住,無論如何,他定要讓女兒得到一段屬於她的好姻緣!六月三十,在節氣上乃惱人的酷熱溽暑過去、轉入涼爽金秋的日子。西風將至,染黃綠茵、催紅楓葉,把原本盎然的一片生意推進蕭索的寂靜,轉眼又到一年的盡頭…德媛身著隆重吉服,頭蓋紅綢,端坐在高張著大紅喜帳的床畔。遠處花廳上,喜宴的喧嘩嘈雜聲隱約飄來,她輕歎一氣。
這天,是個令京城喧沸的日子。
因為皇城裡兩王府的千金格格,在同一天一起嫁出。德媛是其一,另一位新嫁娘則是她的好友,靖親王之女,和碩格格慶歡。迎娶慶歡的男子,恰是方與怡沁郡王府解除婚約的達爾漢親王。
那日,達爾漢上府懇求退婚,她明白他是為了誰,遂情願退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