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天幕之下,草地間竟然開放著各式各樣顏色亮眼的小花,間或可以在草葉中窺見一枚枚淡黃色的星光,一眨眼不見了蹤影,再一個眨眼,便見無數的星子笑起來,明滅湧滿驚詫的眼。
零落雙手接住飛到面前的小小光點,充沛的光芒由她指縫向外傾洩,映上玄武翼伸來的手。他輕柔的扳開她合攏的手,小小的星星緩緩飛昇,飛過他們的頭頂飛向遼闊幽深的蒼穹。
環顧四下,若干枚光暈正陸續從草葉花瓣下跳躍出來,展開透明的翼,一枚枚、一顆顆緩慢升上天頂。
他們不約而同的仰起頭。星光漫天,傾灑入眼。
「螢火蟲。」玄武翼抓了一隻放回她的手心,輕聲說。
「竟然會有螢火蟲。」零落驚喜的笑。
「或許它們也喜歡聽水聲。」他輕聲低語。
夜暗得他們看不清彼此的面孔,零落攤開手,掌中會發光的蟲子明暗閃耀不定,緩緩飛離。
「翼,閉上眼睛。」
玄武翼乖乖合上眼,零落隨之合攏雙眸,手指惴惴地撫上他的面頰,小心翼翼攀爬——佈滿青茬的下顎、稜角分明的臉龐、薄薄的唇和挺直的鼻樑。
「你做什麼?」沒有制止她,他疑惑地問。
「我要記住你的模樣,這樣即使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也不會認錯。」然後是寬闊的額頭,和濃密的劉海。
「我不會讓你走丟的。」他的聲音中有著疼惜的成分。
「一定哦。」
「一定。」
四目相對,笑意氾濫。
零落順勢倒進玄武翼懷中,神情疲倦,撅撅地說:「讓我休息一下,好累。」
他吻吻她的長髮,「放心睡吧,我會一直在這裡。」
我會一直在這裡。真是溫暖纏綿的誓言。
零落勾起一抹淡笑,安心地合上眼,陷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
已經第三天了,零落依然沒有任何甦醒的跡象。
玄武翼抱她坐入新打好的搖椅,她偏著頭安安靜靜地躺在高高支起的椅背上,若不是胸部微微的起伏證明著人還活著,他真怕自己一個不留神她便會悄無聲息的停止呼吸,就此離去。
「還是不肯醒來嗎?」
他忽然感覺全身力氣流失殆盡。蹲下身,緊緊握著她纖細的手腕,他好像失去依靠的孩子般,合上眼,停靠在她的膝蓋旁。
羅利懶洋洋地踱過來,在他們身邊找個舒服的姿勢躺下,繼續曬太陽。
一陣寒牽的細碎聲音劃過,獨角獸立起尖尖的小耳朵,睜開大眼,只見灰溜溜的老鼠夫婦拖兒帶女的舉家搬遷,經過他們身邊時發出「吱吱」的勸告聲。羅利曲起前蹄,鼻子拱拱玄武翼的肩膀,低聲打了一個響鼻。
他睜開眼時,老鼠一家已經消失在平台外的草叢中,只看到一小截長長的尾巴,「你害怕老鼠嗎?」
羅利扭開頭,玄武翼順著它頭顱扭轉的方向望去,當即目瞪口呆,再也說不出話來。
原本空曠的山坡上此時聚集了一群群不同種類的動物——野狗與兔子為伍,獾豬跟在梅花鹿身後,它們成群結隊由密林深處走出,穿過山坡,浩浩蕩蕩向白虎森林外挺進。時不時有零星的動物從灌木或草叢中鑽出,飛快融入龐大的大軍,不見了蹤影。
「這是……怎麼回事?」玄武翼震驚當場,傻乎乎地問。
白色獨角獸仰起優美的脖頸,長嘶幾聲,行進大軍中傳來幾聲鳴叫,彷彿在回應它的召喚一般。
「到底怎麼回事?」他問。
羅利眼睛清亮地凝視著他,回答,「它們要走了,去逃難,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雖然多少有些詫異,玄武翼卻一絲一毫都沒有表現出來,口氣平淡地問:「你會說話?」
「青龍覺醒之時就會了。」它據實以陳。
他淡淡笑出聲,「到底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何必知道那麼多。」羅利說,沙啞的聲音極為穩重,「感情已然無法凌駕宿命之上,知道的越少,苦難越少。不必背負太多記憶的新生會比較容易得到幸福。連夜之神弗洛藍都放棄了這個動搖的世界,你不必耿耿於懷。」
耿耿於懷?他唯一耿耿於懷的是神戒的殘忍。「這個世界還有光皇。」
獨角獸微微歎息,「光皇早就放棄,陷入永恆的睡眠了。」
「竟然連這件事都知道……」玄武翼扶著搖椅站直身子,「據我所知獨角獸並不是擁有預言能力的神獸。」
「在所有的神祇裡,只有東方青龍擁有淺薄的預言能力,但是這個世界需要一個終結者,原本人選是青龍,可惜宿命根本無法改寫,即使弗洛藍親自出馬也做不到。」
「莫非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的?」這個問題讓他好想大笑,仍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它垂下尖俏的小耳朵,「沒錯。玄武和青龍的相遇,相愛是早就注定的,沒有人可以改變。」
「我們的愛,我們經歷的痛苦,都是安排好的……」玄武翼黑曜石般的眼睛中一片空茫,「原來不過都是神的一場遊戲。」
「不要企圖褻瀆神靈。」羅利警告著,與此同時苦澀溢出眼角,「若是感情有可能改變宿命,哪怕只有百萬分之一,夜之神也不會放棄這個世界,帶著神力不顧一切投入人世輪迴。帶著神力轉生的人注定一生病魔纏身。」
「那些事情,與我無關。」玄武翼冷冷地笑,「弗洛藍受多少痛苦都和我沒關係,我只想知道——我和零落算是什麼?我們的愛情和痛苦到底算是什麼?」
它清楚明白地告訴他,「你們是這個世界塌毀的開端,所有的事件都是因為這個世界的需要。它需要你們嘔心瀝血。」
「說這樣的話,羅利不會痛嗎?」輕柔的聲線由他們身側傳來,零落躺在搖椅上虛弱地看著他們。
「不會。」獨角獸垂下優美的脖頸,眼中有笑意浮現,「當初就是因為無法令你絕望才會選中我,我是無心的。沒有心,沒有情,沒有愛。」
「真是可憐。」玄武翼抽動唇角,做出一個憐憫的表情。
「連『可憐』都沒有,沒有任何感覺。不知道到底是你們比較不幸,還是我……」獨角獸喃喃自語,聲音悠遠。
零落探出手,愛憐地撫摸著它捲曲的鬃毛,「都無所謂了,反正馬上就要結束了。你也快點逃走吧!」
最後一次輕柔摩擦她細嫩的手心,羅利搖搖頭,「我是不會死的,就算你們都死了,也不會死。我要負責關閉這個世界,然後……」
它沒有說完,因為遠遠的傳來浪濤轟鳴的聲音,動物們明顯加快了逃跑的速度,哀號聲直衝雲霄。
「好像大海近在眼前。」玄武翼極目遠眺。遠處依舊是藍天綠樹,疊疊山巒,除了那陣陣震懾天地的咆哮外,一切依然如故。
「馬上就來了。」羅利合攏明亮的眼眸,低語。
「羅利,」零落輕聲喚它,「懲戒除了施加在我身上的痛苦,還有沒有其他?」
「你想知道什麼?」
紫色的籐蘿圖案逐漸攀爬上少女細嫩白皙的肌膚,一路向上蔓延,糾纏鎖骨,「玄武為青龍殉葬,很不公平……」
羅利嗤笑,「到底是誰把你害成這樣的?愚蠢的青龍零落!你的懲罰是鑽心的痛苦,他也一樣。」
玄武翼轉過頭。
海嘯聲中,它的聲音格外清晰響亮,「你是因為兩股神力在體內糾纏才會痛苦不堪,而他,則是因為對你的執念。天生下來一顆癡心,便注定了今天的毀滅。」
在她痛不欲生的時候,他一樣在痛。
懷有一顆癡心出生的他,是神埋下的一枚毀滅的種子。
他們的愛情從開始到最後,注定是一場痛無止境的殘局。
因為他是玄武,她是青龍,因為這個世界需要他們相愛,需要他們錯誤的愛情。
「不該是這樣的。」零落靜幽幽地說,指尖狠狠摳入掌心,「這個世界為什麼要否定他賜予的愛情?」
「因為那不過是一個必要的過程,無關緊要。」
「無關緊要,是嗎?」大滴大滴的眼淚滑出眼窩,不自覺地咬破紅唇,她咬牙切齒地詛咒,「這樣的世界,不如早點毀滅了。」
此話甫出,濃密的樹林後驀然立起滔天巨浪,不遺餘力迎頭拍下,一瞬間,樹木盡折,山巒盡沒。浪濤攜帶著大量的動物屍體瘋狂席捲,巨大的白色海浪猛烈拍打著突起的山峰,數浪踐踏後山峰皆成碎石混入潮水,奔向下一個阻礙物。
一切來得那麼突然,玄武翼根本無法做出適當的反應,只能傻傻地站在飄浮在半空中的結界裡,眼睜睜看著腳下的世界淪為一片汪洋。
「青龍的能力真是不容小覷,竟然能隨意召喚海潮。」羅利瞇起眼睛,露出欣賞美景一般愜意的笑,「玄武可以統一大陸,青龍卻可以毀滅世界,不知道誰更心狠手辣?」
「住口!」玄武翼如夢初醒,大聲喝止它宛如火上澆油的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