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有個習慣,從接演一出舞台劇開始,她就會連在日常生活當中都練習扮演那個角色的一切特質,從該角色的說話語調、細微表情、習慣動作等等全數改頭換面。這是她對自己演技的要求與訓練,所以以她現在的角色——一個陰沉的孤女來說,她表現得實在可圈可點。
事實上,能夠表現得如此人木三分有部分還得歸功於雷驍,因為他對她自尊心的打擊,使得她近來的低落心情與她現在所接演的角色心境正好完全符合,所以她正好可以「一心二用」。甚至,她大部分的思緒其實還是糾結在自尊心被雷驍踐踏得相當悲慘的那件事情上頭……
「到底要什麼樣的劇情才能教他動心……到底要什麼樣的場景才能讓他動容?又到底要什麼樣的演員才能教他動情呢?」她一路低垂著頭,細碎且小聲地喃喃自語著,看起來既陰沉又詭異。
走著走著,心不在焉加上糾結纏繞的悲慘情緒,「咚」地一聲,她就這樣用力撞上一具結實的胸膛,把她捧在胸前的資料都給撞落了地。
「噢!」她蹙起眉輕叫了聲,慌忙蹲下身撿拾。她的身體其實相當健康有活力,那一撞對她而言根本不算什麼,但基於角色需要,她哎了聲痛表示她的不健康。
而被她撞到的人不但沒怪她,還很好心地蹲下身幫她一起撿拾資料。
她撿好之後站起身,退離開對方一些距離,仍是一直低垂著頭,不看對方也不說話,就那樣直直地站著,等著對方還她資料。那些是她舞台劇的角色所用的資料,沒什麼大不了的,所以她並不擔心對方看見那些資料會怎麼想,畢竟一切都只是虛構,甚至如果對方會對她抱以同情的眼光,那更表示她演技的精彩傳神。
等了一會兒,發現對方遲遲沒有還她資料,就只是逕自站在那裡不知道在幹嘛,她不禁納悶地稍稍抬起眼看向對方。這一看不得了,因為她怎麼樣都沒料到,映人她眼簾的竟然是一張即使化成灰她都會認得的臉孔——雷驍!
他正專注地看著她的資料。
她驚訝得一時忘了她正在扮演的角色,抬高了頭,張大了杏眼,差點連嘴巴都張開,就這樣直愣愣地瞪著他看。
他也抬起了頭看她,雙目相接的那一剎那,她有一種想要握他臉頰一把的衝動,看他是否真是個活生生的人,還是她太「朝思暮想」而產生的幻覺?
見她怪異的眼神,他疑惑地出聲問:「怎麼了嗎?」
她又驚嚇地瞪了一次眼,然後立即回復到她所扮演的角色上頭,低低地低垂下頭,以略微沙啞的聲音低道:「沒……沒有。」
她竟然會一時忘了她所扮演的角色?她訝異地自問。然而如果仔細回想,她幾乎每一次碰到他就一定會產生類似的反應……她到底怎麼了?怎麼會這樣呢?根本沒道理呀!她一向是個冷靜理智、反應極佳,而且處變不驚的演員呀,
「還我。」她沒看他,伸出手指了指他手中的資料合聲說道。
他就這樣突然出現在她面前雖然教她有些措手不及,但至少還是能夠很快反應回她現在的角色上頭,畢竟她沒有必要在他面前曝露「夢迷蝶」的理由,她有她身為一個演員的驕傲和自尊,就算對象是他,她也一定可以臨危不亂地飾演好她的角色。
然而,話說回來,她現在最不想見的人就是他,所以她只想趕快離開,因為她不確定再多待一分鐘她會不會「原形畢露」,忍不住出手打他一拳以洩心頭之恨。
他沒有還她資料,反而定定注視著她回問一句:「這是你的?」
她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再重複了遍:「還給我。」
他仍是沒有照做,再問她:「你有什麼困難嗎?」
「沒有,還給我,那是我的。」問那麼多幹嗎?看不懂中文字嗎?她心裡有點火,但說出來的話卻是陰沉沉、冷冰冰的。
被他撿到的資料是一份賣身契約——
她在這出舞台劇所扮演的角色是一個在孤兒院長大的女孩,從小受盡冷落與欺凌,形成日後她陰沉的個性;而在她成年後,院方更是不顧仁義道德,以兩年一百萬的價錢,逕自將她賣身給一家由黑道經營控制的酒家。由於舞台劇的劇情中必須要將那份賣身契約攤開在觀眾面前,所以那份道具製作得相當逼真,無論蓋印簽名還是賣身的條件規則等等,皆十分詳盡。
但她實在不懂,為什麼雷驍會對那份契約這麼感興趣?這完全沒道理呀!
見她—臉戒備,他安撫地微笑道:「別誤會,我沒有惡意。」
眼角瞥見他的笑容,她又幾乎差點抬起自己的手揉揉眼睛,要不伸手去抹一抹他的臉也好。她完全無法想像那簡直可以稱之為「溫柔」的笑容,竟會出現在雷驍臉上!要不是那笑容一直維持在他臉上,有相當充足的時間讓她確定那是真的,她一定二話不說立刻去掛眼科急診。
就算她心裡驚訝得直想尖叫,但她的表情仍舊一直維持著陰沉的神色,這是她演技應有的水準,所以他並沒有發現她的異樣。
他再道:「我只是有點好奇,以你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為何得要賣身?你是否有什麼無法解決的困難?」她不像是那種以金錢為目的或者貪圖享樂而出賣肉體的女孩,想必是有什麼隱情。
她沒有回話。一方面是她的角色原本就不多話,另一方面則是她的腦袋正處於天地初開時的混沌狀態——他是吃錯了藥還是哪根神經不對勁了?這樣一再一再地教她驚嚇不已,害她像掉了三魂七魄,回不了元神。
他忽然微彎下身,面對一直低著頭的她,看進她的眼,道:「你可以試著說說看,說不定我可以幫你的忙。」
她真的開始佩服自己了,她真是個無與倫比的頂尖演員,因為她現在真的好想、好想、好想瞪大眼睛看他,然後摸摸他的額頭看有沒有發燒……天啊!這個人真的是雷驍嗎?會不會是他的雙胞胎兄弟?
然而她這樣的思緒只隱藏在陰沉的角色面具下,面對他如此溫柔的詢問,她只是更畏縮地退了一步,戒備地看了他一眼,就又別開眼去不看他,也仍舊不言不語。
他沒有打退堂鼓,直起身,笑了下,把她的資料遞還到她面前。
她伸手欲拿回。
他忽然又將手抽回了些距離,說了句:「兩個月。」
她不解地看他一眼。
「這份賣身契約上寫的年限是兩年,我用相同的價錢換你兩個月。」
不理會她疑惑又訝異的眼神,他說著便掏出一張支票,簽下雷驍兩字,價錢的地方則是空白;再在其它紙上寫了一個電話,然後在她驚訝的表情中,不容拒絕地拉起她的手,連同那份賣身契約一起塞回到她手中。
「如果你同意,就打電話聯絡我吧。」
她又震驚、又疑惑、又氣憤,慎戒地看著他,被他拉起的手並沒有收回,就那樣僵在半空中。
他沒多加解釋,對她笑了下,便轉身跨步離開。
她瞪著手中那張空白支票,咬著牙掙扎了又掙扎——
「等等。」終於她還是開了口。
他轉頭。
「你不怕我拿了錢跑掉嗎?」
他揚起一個簡直可稱之為燦爛的笑容,道:「那就當我看錯人了吧!」
說著,瀟灑地揮了揮手,便又邁開步離去。
在她看不見他表情的面容上,他笑得明亮至極,對自己第一次主動出擊的成績相當滿意。他對她視若無睹、不理不睬了這麼久,也讓她氣了這麼久,他知道自己已經在她心中紮下了根,所以他現在要開始撒網了——他要將立場對調,自己由被動轉為主動,並一步一步慢慢對她撒下他的漫天情網,讓她再無路可退。
而看著他寬闊的背影的夢迷蝶又開始掙扎——掙扎著到底是要馬上衝去將支票砸回到他臉上,還是留著以後可以「備用」?
直到他走遠,她才放棄自己的掙扎。
把支票當成雷驍本人一樣地狠狠瞪著,她不禁咬牙切齒起來,她生氣啊!氣他的突然出現,氣他的自以為是,氣他的自作主張,氣他的蠻橫霸道,氣他的愛管閒事,也氣他的溫柔和笑容!反正他的一切都令她氣得想揍人!
而最教人生氣的事情是這三個多月以來,就算她想破了頭、絞盡了腦汁、窮盡所有心血及努力,不斷以完全相異的各種面貌出現在他面前,他都看不上眼,最後他竟然會看上一個根本沒預定出現在他面前的角色?甚至,這個角色還是個完全超乎她想像的陰沉女子!
啊!她好想大叫——雷驍,你這個混蛋白癡智障加三級的王八豬頭!
※ ※ ※
所謂「備用」——就是要她劇團裡的道具組去準備一份支票兌現的證明,然後拿著那張絕對可用來以偽造文書罪名起訴的「假」證明到雷驍面前,看他究竟有何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