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春的江南,綠柳垂湖,半個太湖水面都浮著碧綠的荷葉、菱葉,湖面上籠著輕煙薄霧,極目望去,只見煙波浩淼,遠水接天。
在鄰近湖畔的一座雅致的水榭裡,高起的觀景樓角度極好,可以視線無礙的遠眺太湖的風景,敞開的窗戶中微現一抹輕綠色的絕美身影,引得湖上過往船隻中的遊人,忍不住頻頻回頭張望。
那是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姑娘,肌膚勝雪,清雅絕麗。她穿著一襲淡綠的衣衫,陽光照在她白裡泛紅的臉蛋上,更映得她皓膚如玉,好似透明一般。
一般女子有著如此讓人欣羨的美貌,那是要讓男人珍惜寶貝的,深怕那絕色有了一絲一毫的毀損。但她痛恨自己的容貌,無可避免的在攬鏡自照時,總會想到那些惡毒的人言,那些話語所造成的傷痛常在黑夜中,撕扯她的心。
她斜倚窗台,一手支著下巴,另一隻手執著團扇象牙柄的尾端輕輕的轉著,漫不經心的望著湖上的畫舫、漁人輕快的扁舟和水鄉姑娘的採菱船交梭的來去,間歇傅來的是悠揚的歌聲,輕貼在水面遠遠的傅送。湖畔的風景歷久如一日,湖面上永遠有依湖維生的漁家辛勤來去,也永遠有訪客乘著畫舫自在的遊山玩水。
恍惚間,她突然有種時間錯置的茫然感,好似回到了八年前,那個荷葉盈綠的季節。那一年,疼愛她的父親離開了她……
☆☆☆
八年前
一個約莫九歲的小女孩輕巧的跑過正房前的庭院,不時的躡足回望,靈動的雙眼滴溜溜的轉著,一副正要做壞事、又怕被捉到般的心虛表情。
「爹爹。」司徒斌兒輕輕喊著。她踮著腳尖,小小的臉蛋貼著外敞的窗子,看著房內病榻上的司徒昱。
她知道爹爹生病了,大人都不許她進去探視,全家只有娘和幾個僕婦可以進去爹爹的房問。可是爹爹已經臥病許久了,司徒斌兒好懷念以前的時光,那時爹爹會帶她去太湖遊湖、采紅菱。
「斌兒?是你嗎?」司徒昱聲音虛弱的問道。
「對。爹爹,你好些了嗎?」
女兒稚幼天真的聲音傳來,讓司徒昱一陣淚眼朦朧,他勉強的半坐起身,看到她小小的黑色頭顱緊貼著對她而言過高的窗台。「好些了,你來看我嗎?」
「對。可是娘說不許來看爹爹,不然我也會生病。」
大夫才剛看過病情,當司徒夫人送他出去時,司徒斌兒就乘機溜了過來。
「那就聽話不要來,不然你娘會傷心的。」
「可是我好久沒看到爹爹了嘛……」司徒斌兒小臉一皺,頓感委屈。「爹爹,我可不可以進去?」
「你不怕生病嗎?」
「不怕。」她大聲的回答,小小年紀還不知道纏綿病榻的痛楚。
司徒昱微笑道:「那就進來吧。我不會告訴你娘的。」
司徒斌兒推開門,走到床前,好奇的打量消瘦的父親。「爹爹,你好瘦喔!」
「我生病了啊!」他看著自己向來最寵愛的女兒。「你有什麼想和爹爹說的?」
司徒斌兒想了一想,「沒有,只是想看到你而已。」
「那現在呢?」他揉揉她的黑髮。
她打了個哈欠,有些困盹的說:「我想睡了。」
司徒昱笑了笑,掀開棉被。司徒斌兒歡呼一聲,朝被窩裡鑽去,不知道驚覺司徒昱高得嚇人的體溫意味著什麼。
司徒斌兒不一會就睡著了,司徒昱疼愛的撫順著她的發,「還這麼小孩子性,那將來爹爹走了,誰來照顧你啊?」
不知過了多久,司徒斌兒迷迷糊糊的知道有人抱起她,她睡眼惺忪的問:「嬤嬤?」
抱著她的人「嗯」了一聲,道:「睡吧!我抱你回房。」
隔天早上她起床後才知道,當嬤嬤找到爹爹房中時,她偎在父親的懷中。她睡著了,而司徒昱……死了。
☆☆☆
司徒昱過世之後,生活迫使司徒斌兒告別不知愁苦的童年,一年多來她成長了不少。由於司徒昱辭官已久,加上病痛纏身,在坐吃山空一段時間後,實在是沒有留下多少的錢財給他妻兒。迫不得已,司徒夫人只好遣走所有的僕人,賣掉原來住的大宅邸,搬到一間臨河的簡樸小屋中。
司徒家是書香門第,然人丁單薄,在司徒昱死後更形困窘,而家道中落後,平日的好友親戚們走動漸稀,彼此的情誼便日漸疏離,更別指望有人會雪中送炭了。在這段時問內,全家人的生計,就靠司徒夫人精巧的手藝做些針黹和刺繡來支撐。雖然遣走了所有的僕人,節省不少的支出,但微薄的家產也支撐不了多久,日常的吃穿用度都需要錢,眼見手邊所剩的銀兩越來越少,司徒夫人不禁終日憂愁。
迫於無奈,她不得不下了痛苦的決定。
「斌兒。」
司徒斌兒聞聲看向娘親那張憔悴的臉。
自從父親過世後,她有一次在半夜醒轉,聽到娘親強自壓抑的哭聲,深深體會到一個婦道人家獨自撐起家計的為難與痛苦。看著娘親那樣操勞,體認到生活的艱難,早熟的她己懂事的分擔一些家務,希望能減輕她娘的勞苦。
「娘,什麼事?」她放下手邊的工作,隱約的感到娘親的語氣怪異。
「你跟我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司徒斌兒困惑的問。
司徒夫人別過臉去,閃避她的目光。「別問。」
司徒斌兒靜默下來,任隨她娘牽著她的手坐進一頂轎子中,前往不知名的地方。她的心中有些惶恐,雖然娘親待她一向疏遠,卻從不曾像今天這般怪異沉默,轎中安靜得令人不安。
轎子停了下來,司徒斌兒困惑的望著眼前街道上的人來人往。她並不知這一帶是蘇州城裡最著名的風流鄉、金粉之地,秦樓楚館、勾欄瓦捨沿著街道鱗次櫛比,只見華麗的樓房張燈結綵、絲竹盈耳,高牆繡戶內笑語喧嘩,打扮艷麗的女子張狂的在街上與男人打情罵俏。這條花街的奢華景象與她住的翠竹環繞的簡僕小屋,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司徒夫人牽起她的手走向一座大宅院,但見樓台亭閣相間,說不出的富麗堂皇。她們繞到了宅院側面的角門,司徒夫人敲敲緊閉的木門。
門很快的打開了。門房打量著司徒母女一身的布衣荊裙,眼中帶著微微的疑問和好奇。這地方,向來就不是良家婦女會涉足的。
他問明了來意,進去通報後不久,便有一位艷麗的女子笑著迎向她們。
「哎呀,是司徒夫人啊!」
司徒夫人不安的點頭為禮。
女子的視線飛快的掃過司徒斌兒,眼睛一亮。「這位就是令千金吧?」她嘖嘖稱奇,「我第一次看到這麼漂亮的美人胚子,將來長大了不知道要傷多少男人的心哦!」
司徒斌兒不習慣她的審視眼光,低下頭,防衛的躲到司徒夫人身後。
那女子不以為意的笑笑,「進來坐吧。」
「不用了。我女兒就交給你了,希望你日後能好好的待她。」
「這是當然。」她轉身叫喚,不久一個僕沒打扮的人出來,交給司徒夫人一張銀票。「這是我們上次說好的價錢,你看一下吧。」
司徒夫人接過銀票,侷促不安的道謝,轉身躊躇的看著女兒。
「斌兒乖。」她摸摸女兒的頰,「娘要過一陣子才能來接你,這段時間你就住在這裡,她不會虧待你的。」
司徒斌兒恐懼的拉著她娘的手,察覺母親想拋下她離開。
「娘,帶我一起回去吧!」
「不行。」司徒夫人輕聲哄著她:「斌兒乖,聽話!」
「娘,不要丟下我。」司徒斌兒開始哭泣,不停的懇求母親,最後司徒夫人不得不甩掉她的手,掩面而去。
「娘!」
司徒斌兒想掙開那些箝住她的手卻不能如願,她聲嘶力竭的叫喊母親,小小的身子哭得哆嗦個不停。厚重的木門砰一聲關上,隔絕司徒夫人匆忙離去的身影,司徒斌兒的哭叫聲悲哀地迴響在華麗的庭院中。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司徒斌兒日日翹首盼望,等待母親來接她回去的希望終究還是落了空。
不久,殘酷的現實告訴她,母親已將她賣給了這棟大宅的主人,而她所見到的那個艷麗的女人,正是擁有她的鴇母,人稱「晴姨」,她後來就改稱她為娘。
擁月樓,其實就是家妓院。
☆☆☆
自唐代後,狎妓冶遊蔚然成風,上自朝廷當權的顯貴,下至地方牧守、宦途潦倒的仕紳,以迄行商走販,都喜歡到煙花柳巷尋歡作樂。而秦樓楚館中的娼妓,一般都出身低微,鴇母們為了迎合士大夫,便教她們從小學習彈唱歌舞、琴棋書畫,因此有那麼幾個由於聰明美貌、多才多藝而聲名大噪。
司徒斌兒年紀雖幼,但實在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絕色,加上出身書香世家,氣質出眾,容貌才學高出尋常佳麗甚多。所以當她到了十五歲正式掛牌接客時,早已聲名遠播、名聞遐爾,慕名而來的人不知凡幾,她輕易的就奪得「花中之魁」的頭銜,艷冠江南。一時富豪子弟、王孫公子、鄉紳達官紛紛遣人來說,要出千金娶她為妾,或為歌姬,但都被晴姨一一回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