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歌!唱歌!」台下的觀眾不斷鼓噪。
今晚的節目就像年終的跨年演唱會一般,每到一位貴賓總被亢奮不已的客人及相識的朋友要求上高歌一曲,整個店裡的氣氛沸騰到最高點。
韓宇向謝文風敬了杯酒,回到他專屬的座位。
「再給我一杯。」吧檯前一名女子對紀桑亞說,看來已經七、八分醉。
女子年輕細緻的臉龐,如混血兒般深鑿的五官,眉心糾結,似乎藏著許多心事……紀桑亞有些擔心,這樣的單身女子,不像來這裡尋歡的女客人。
「小姐,我請妳喝一杯。」坐在女子另一側的男子傾身靠近她。
「我自己有錢,不用你請。」女子一手揮開噴過來的酒氣,卻因為重心不穩,反倒跌進對方懷裡。
男子心喜,將她摟得更緊。「妳喝醉了,我送妳回去。」
「滾開。」她想掙脫,聲音的力道卻不夠。
「不要假了,走吧!」男子輕輕一帶,她整個人從椅子上滑下來。
紀桑亞皺起眉頭,猶豫著要不要叫安全人員。
「這樣很難看耶!」韓宇按住男子的肩膀。
「少管閒事!」男子露出凶狠的目光。
「我猜你可能聽不懂國語,我剛剛聽見她叫你『滾開』,如果需要,我可以翻成台語給你聽,或者英語、法文、西班牙文也可以。」他的語氣平和而有禮。
「她是我先看到的。」
「我知道你盯她很久了,不過,人家好像一直沒把你放進眼裡,你會不會太一廂情願了?」韓宇加強手的握力,男子肩膀一吃痛,鬆開攬在女子腰間的手。
女子身體一軟,韓宇即時抱住她,扶她坐回椅子上。
「掃興!」那名男子知道自己勝算不大,匆匆離開。
「再給我一杯。」女子拿起空杯,向紀桑亞重複先前的那句話。
「小姐……」紀桑亞從不干涉客人的事,此時卻猶豫地看向韓宇。
「我可不認識她。這種事不能好人做到底的。是妳教我,『有本事喝就要有本事自己回家』。」
「我又沒說什麼。」紀桑亞又好氣又好笑。韓宇出面,輕鬆地解決問題,沒有引起客人的騷動,讓她鬆了一口氣。見他一本正經,好像生怕她誤會什麼,心底冒出一些莫名的喜悅。
「我的酒呢?」女子被晾在一邊,嘀咕著。「放心,我還沒醉。」
「可是剛剛……」唉!哪個人喝醉了會自己承認的。
「剛剛如果他硬要把我帶走,我就讓他絕子絕孫。」
「嚇--」這會兒換韓宇瞪大眼睛。幸好剛才沒讓她在身上多停留,他悄悄將椅子往另一邊移。
「我瞭解了,馬上來。」紀桑亞送上酒,暗暗取笑韓宇的動作。
「別偷笑,這可關係著很多女人的幸福。」
「你不覺得這裡已經夠亮了?」她抿著嘴,嘴角卻洩漏了她的好心情。
「什麼意思?,」
「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嘖、嘖……」韓宇搖頭。「傳說中的桑亞,善解人意、溫柔婉約、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沒想到竟然是『毒辣派玉女掌門人』。果然是人言可畏啊!」
「噗……胡說什麼。」她什麼時候善解人意、溫柔婉約了?關不住,忍不住,她還是笑了出來。
韓宇又再一次失神於天使的笑容。不過很快地,紀桑亞又恢復一貫的清冷表情,快到讓他以為剛才出現的是幻覺。
看見謝文風從遠處走來,紀桑亞關心地問:「大哥,還好吧?等等還要唱歌呢!」
「沒問題啦!妳調的酒根本就和葡萄柚汁差不多,妳聽過喝果汁喝到醉的嗎?」謝文風笑說。
韓宇吃味。「給風哥的調酒像果汁,給我的卻是原汁原味的烈酒。」他挪身靠近吧檯內的紀桑亞,瞅著她想閃避的眼睛,故意逗她。「難不成想灌醉我?」
「我比較想直接打暈你。」
「酒後還可以亂性,暈了可就什麼事都做不了了。」韓宇輕聲地說,像手裡拿根羽毛搔著她的耳朵。紀桑亞頓時浮起一片雞皮疙瘩,她斜睨他一眼,不料卻跌入一片黝黑晶亮的深潭。
她努力將視線拉回,硬生生扯出一句:「下流。」便趕緊坐回位子,只覺得兩腳不只酸痛,還發軟,簡直快要站不住。
韓宇大笑。轉向謝文風說:「晚上的表演真是過癮極了。」
「是啊!都三十年了,沒想到每一首歌都能讓我記起好多好多事,歌裡的情境、背後的故事,收歌時的喜悅與挑選主打歌時的掙扎,真的是五味雜陳。」
趁著他們聊天,紀桑亞大大吸了幾口氣,撫平突來的心律不整,悄悄按摩著因長時間站立而酸痛的小腿。
「不過--」謝文風認真地看著韓宇。「有一個人、一首歌、一個遺憾,一直放在這裡。」他槌撾左邊胸口。「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可能再聽他親口唱一遍。」
「哦?還有誰沒來嗎?」
謝文風但笑不語。
紀桑亞好奇地聽著他們的對話。
「有沒有人說過你老奸巨滑。」
「通常是說寶刀未老或是老當益壯。」
「我怎麼覺得是『老龜煮不爛,禍移於枯桑』。」
「千里馬遇見伯樂,一般人會開心地慶祝。」
這兩個人說話怎麼高來高去的?紀桑亞有種遇到仙人的感覺。
靜默了許久,韓宇終於站起來,無奈地笑笑。「好吧!看在你是壽星的分上,只好犧牲色相,搏命演出。」
韓宇走向舞台向樂手說了幾句話,舞台上的樂手對他北了一個OK的手勢。
紀桑亞盯著他的背影--一定是她看錯了,悲傷不可能出現在他這個無賴身上。她搖搖頭,甩開幾乎要改變對他的看法的念頭。
一百八十公分高的韓宇站上舞台,立刻吸引了交談中的客人的目光。
背後悠揚的音樂緩緩響起,細碎的耳語逐漸停止。他站在台上,一手拿著麥克風,另一手緊握著拳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口唱歌--
妳無聲落淚
燙傷我不能擁抱的雙臂
只能不斷往後退
退到對妳沒有傷害的世界
寧願轉身放棄自己
不捨無盡等待折磨妳
身體任由酒精麻醉
清醒承受自己犯的罪
所有人,靜靜聽著那低沈瘖啞的歌聲。紀桑亞則吞了一大口酒,望向他深沈的眼睛。
欠妳的溫柔
速速守候開不了口
該妳的溫柔
放手去追別再回頭
想妳的溫柔
夜裡反側無力掙脫
給妳的溫柔
雙腳跪地向天祈求
當音樂轉為高亢,他閉上眼睛,輕輕蹙眉,將內心的苦悶藉由吶喊一股腦兒狂奔而出。
聲音裡的情感、唱出的每個字都敲擊著所有人的心防,引出藏在內心不輕易開啟的回憶,一些感情豐富的女孩不禁抬手擦拭眼角的淚水。
不該愛我的妳
等著時間緩緩流過
當作不曾做過這個夢
沒想到,他的歌聲這麼迷人,出乎她意料。在聽過這麼多歌手唱歌後,紀桑亞很難再為什麼人的歌聲著迷,剛剛她卻聽得出神。
他臉上刻著深沈的情感,讓她的心受到微微震盪。這也是他嗎?內心冷硬的一角隨著歌聲,一小塊、一小塊地逐漸崩落。
音樂結束,韓宇放下麥克風走向舞台旁邊的走道,如雷的掌聲才爆發出來,客人情不自禁站起來高喊:「安可--安可--」
坐在吧檯旁的謝文風也早已老淚縱橫,不停地點頭,笑中帶淚。他用手背擦擦眼淚向紀桑亞說:「幫我去看看他。」
她點點頭,轉身循著他離開的方向走向男廁,貼靠著通道的牆,思考著待會兒看到韓宇該說什麼。
這首歌有什麼特別意義嗎?他聲音裡的壓抑又是為了什麼?而大哥為什麼聽完之後竟感動落淚?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一連串的疑問在紀桑亞腦中盤旋。
韓宇望著鏡中的自己,沒想到再次唱這首歌,那些以為早已不在乎的孤單,還是湧上心頭。
這是他為一輩子等待,卻始終等不到愛情的母親所寫。他的叛逆和對父親的憎恨,讓母親流了太多眼淚。
原本要獻給母親的冠軍獎牌,卻在母親的哀求下,答應不再唱歌,所有的愧疚以及心疼,變成一個天大的笑話。
握起拳頭,狠狠搥向牆面。
不在乎自己在父親眼中是多麼墮落沈淪,他從來都不屑繼承那龐大的家業,只是沒想到,母親為了討好那個對婚姻不忠的男人,選擇漠視他的才華,要他放棄一切。
他以為,那個家,至少還有母親是愛他的。後來才明白,自己的存在,只是母親用來確保她在家中地位的棋子。不過,他卻讓她失望了。
母親都過世五年了,所有對親情的渴望早該同她一起埋葬。
還是失控了。韓宇低咒一聲,用力推開門走出去。
砰地一聲,將紀桑亞從思緒中拉回,對上他因忿恨而顯得更深沈的黑眸。他的前額仍殘留著洗臉時濺出的水滴,眼前的他,在紀桑亞心中的形象頃刻間翻覆了。他不再是巧言令色、狂妄不羈的風流男子,他眼中的絕望,一如三年前鏡中映出的自己。她有股衝動,想要上前去擁抱他,抹去他眼底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