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遷進這租來的兩房兩廳一衛時,房子是慘澹得令人見了就要起雞皮疙瘩。然後她買了奶茶色的油漆,以一塊海綿和一把硬毛刷,抹、撇、點、按,為鬼白底色的空屋染了點顏色,沾了人氣才住得下去。
從此,這個老舊的公寓,便是她作威作福的洞天福地,也是躲避瑣事的桃花源,雖如此,裡面仍是很克難原始,沒有豪華的擺設,也缺乏女性的柔媚與巧思,空空然的屋子只鋪了四坪的榻榻米,其上踞了一張矮桌,矮桌上零零落落地散著一灶香、一個茶杯、一隻燒著熏衣草香油的陶瓶及一盞從桌緣邊橫生出來的案燈,眾星拱月地圍著一台桌上型電腦膜拜著。
她將提包擱在桌腳,往躺在牆角落的答錄機走去,按了一個鍵,留言便在瞬間冒出來,是個悅耳熟悉的聲音。
「佟小姐,你還在吧?我是出版社的易欣,你的譯作我們校審過了,一切沒問題。
我們社長很欣賞你的文筆,對你的功力更是讚不絕口,想邀你吃個便飯,見見你的廬山真面目。
老實說,我這個一直跟你用電話和信件接洽的人也對你好奇得要命,希望你若挪得出時間的話,回我一通電話好嗎?」
佟信蟬只考慮了一下,便蹲下身子將電話插頭拔掉。她不是冷血的人,但缺乏圓融性質的她卻害怕與人交際,只想一個人靜靜的做事,省去複雜的人際交往。朋友裡唯一談得上心的是兩年前到西藏和印度邊界旅遊時,在達賴喇嘛營前撞上的於敏容。
一個是甘願被退婚的女人,一個是特立獨行、對愛情婚姻觀另有新解的年輕寡婦,兩個獨立自主慣的人,個性上帶了點孤傲的冷僻,反而看彼此順眼,竟也結成莫逆。
北印度之旅回來後,佟信蟬瞞著家人辭去外交部秘書處的職務,為了省去跟父母解釋一切,她只好維持白天朝九晚五的作息,以朋友的名義承租這間公寓,為出版社翻譯西、英外文書籍。
這自營的空間不需要有關單位審核身份與印記,不會做身家調查。除了得按月定時將房租郵撥給常出國拉皮、作臉、抽脂的女房東外,她所使用的水電瓦斯都是記在房東的名下。
有時她上銀行繳費時,辦事員照單喊她張李如玉,她也是應得不亦樂乎,愜意到甚至連自己是誰都會忘了。
只有這幢公寓一樓的老鄰鰥夫知道她不是那個風韻猶存的張李如玉,但他一年前已駕鶴西歸,所以,自那時起,每當郵差先生送掛號信、報大名時,她總是趿拉著拖鞋,咚咚跳下樓,臉不紅氣不喘地領信。
只不過她每次都是朝九晚五地關在屋裡,晚上則是外出當夜女神,所以在很多善良鄰居的耳目裡,「某號四樓那個叫張李如玉的女人,八成是干特種營業。」的傳聞便不徑而走。
她對這些閒言閒語是一點也不在乎,反覺有趣,畢竟翻譯的工作很枯燥,給愛嚼舌根的人製造一些話題,待傳回她耳裡後,也能自娛一番。
平常,週一至週五佟信蟬都會安分地坐在電腦前工作,晚上則是安插不同的活動。
星期一和星期二,上「雲霓美人」造型公司學美容及儀態學,不是為了替弟弟開的店捧場,而是衝著於敏容而去。
星期三,回家吃晚飯。
星期四,上社交舞課。
星期五,若沒去逛書店,便是吃飽飯沒事做,閒閒加班。
但這個星期五不同以往。所謂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她上了兩年的儀態美容學和社交舞課,就是等著今晚能派上用場,因此,要她現在簽定如常地坐在桌前敲鍵是難上加難。
佟信蟬走進臥室,裡面除了一面直立式的穿衣鏡和帆布衣櫥外,就只有一張沙發床,床上躺著張依著她臉型打造出來的面具、一件棗紅色的細肩露胸晚禮服和一雙紅色細皮的四吋高跟涼鞋。
當初她在鞋店裡瞄到細細的鞋跟時,就頗懷疑,心想即使換了身輕如燕的趙飛燕來穿,恐怕都還得事先預買保險,直到她自己試穿後,瞄到鏡中腳踝的曲線因這雙紅鞋的烘托更顯雅致後,她悟到一點--就算跌斷脖子她都甘願。
她將衣服和鞋子裝進一隻百貨公司的購物袋後,拎著今天的道具服走出公寓。
於敏容穩執唇筆為上了蜜粉的佟信蟬勾勒出唇型,嫻熟地補上冷艷的口紅,輕促道:
「稍抿一下嘴。」
她照指示做,沒耐性地開口,「化裝舞會我戴著面具,你就算再怎麼給我補強,也派不上用場。」
於敏容為她刷上睫毛膏,還不忘為朋友打氣,「話不能這麼說,既然你想改頭換面去勾引人家,就得做得徹頭徹尾些。」
「我可沒你樂觀。從他上次邀我共舞後已一個月了,可就沒見他再現身過,也許今天又要白忙一場。」
「他當時跟你跳完舞,不是在你耳邊咬舌根,要你隔周再去俱樂部同他跳嗎?既然他已開了金口,就表示他有心想再見你。」
「我看他當時只是禮貌說說而已。」
「禮貌說說?誰?那個雷干城。別騙自己了,他俱樂部舞場裡培養出來的舞小姐是以打來論,相貌好不提,身材個個噴火,足教男人噴鼻血,他何必為了禮貌,去討好你這號戴了副怪面具的『良家婦女』?」
「也許是我舞跳得還不差吧。」佟信蟬苦笑。
「那你更該把握住這個機會!說實在,你若不跟他配對跳,展現不出你曼妙的舞姿,他若沒來邀你,也絕對是孤掌難嗚。我當初坐在一旁觀看時,就忍不住要為你們這對棋逢敵手的『璧人舞棍』舞出的神韻喝釆。」
佟信蟬對她的褒獎淡然處之,「他顯然不這麼認為。要不然,這一個月來,不會整晚將自己隱藏在裝了防彈玻璃鏡牆的二樓辦公室。」
「你怎麼知道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
她點了一下自己的鼻子,給了答案,「女人的第六感。」
於敏容拿起一頂預備好的晚宴假髮往她頭頂蓋去,興奮的說:「我打包票他平日即使再怎麼色而不淫,今晚也絕對無法漠視你的存在。」
「如果他還是不上鉤的話呢?」
「怎麼可能會不上鉤。你這件衣服等於閃著『我等著你來調戲我』的記號,如果他再興趣缺缺的話,他這個大哥大就該急流勇退,轉行敲木魚去了。」
佟信蟬白了於敏容一眼,「當初挑這件衣服的人是你,現在你反倒說些風涼話來消遣我。」
「你要對自己有信心。」
她冷冷地說:「我對自己有信心得很,我是對那個『雷公』沒信心。」
於敏容可是比她樂觀多了,「A計劃不行,我還有更限制級的R計劃,包準他跪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這麼有把握?你也是循著女人的第六感嗎?」
「不,是循著常識判斷。」於敏容將紅艷艷的晚宴服攤吊在自己胸前,賊賊地朝她一笑,眨眼道:「善舞的國王碰上會跳舞的女巫,四目相望的結果是跟王子在台階前「意外」地撿到灰姑娘丟掉那只玻璃鞋的後果一樣,姑且不論她是不是故意留一腳的。」
佟信蟬齜牙,強扮出崇拜的笑容,「繼續掰啊,我好期待你驚世駭俗的結論。」
於敏容裝作沒看見,大發謬論,「那當然是慾求不滿地想見灰姑娘的那只香港腳滑進那只鞋裡,然後就近取材地找個合法的洞鑽,紓解一番啊。」
佟信蟬聽得兩眼大睜,不認識她的人怕是誤會她被於敏容的話嚇到,不料,才轉回身就見她眼縫兒一挾,擰出一滴淚,噎不住氣地說:「我發誓,往後若生了孩子,打死我都不推薦他們看童話。」
「那是以後的事,等你將來懷孕,真的從產門裡『大出一個西瓜』後再操心吧。現在,熊貓小姐,瞧你一笑,就把睫毛膏弄糊了,你的隱形眼鏡慢點戴,我得重新幫你補妝。」
「何必大費周章,反正我們都會戴面具,嚇不著人家的。」
「我倒從沒想那麼遠,只是擔心你會嚇破緊貼著你的面具罷了。」
今夜是位於小雅酒店地下室的「ROUGE」夜總會每週一次的社交舞之夜,也是淑女之夜。凡年滿十八歲以上的女賓,即可免費入場,加之不需以真面目示人,所以結伴到此一遊的女賓是趨之若鶩,各行各業都有;從好玩心與好奇心等重的大學女學生、事業有成的單身上班族到結過婚的良家婦女,甚至還有年過半百阿媽級的人物受到老夫慫恿與鼓勵,背著兒媳、孫子出來見世面,增加生活情趣的。
不過既然是各行各業都有,打算利用這個機會魚目混珠、釣凱子的特種營業小姐也不少,經驗老道者大多數是作正經打扮入場。如果她們是抱著「以舞會友」的單純念頭來光顧小店,做頭家的人和氣生財,沒有趕人出場的道理,只可惜,十之八九都是心存做交易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