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隨之顫了一下,五指處的餘震連帶觸動他的心。對於這個情況,她沒有啟齒問,他也沒有開口解釋動機,反正兩人之間的瞭解與關懷總是默默進行,十多年來各行其道,不求回報,除了你好、我更好掛在嘴邊敷衍別人,和她假裝張李如玉的那幾次外,兩人還是頭一回坐得這麼近,現下若撿一個人多的地方進行溝通,那真是要白白演一場荒腔走板、詞不達意的話劇給人看。
後來,是佟信蟬的肚子餓得拉警報,咕嚕咕嚕地打破沉默,也破壞了默契,以至於接下來的對話十句裡有七句是勉強軋上的。
「我今天回XX中學去了。」她說。
「哦!」雷干城將問號卡在喉嚨裡,狐疑則是掛在睫毛下的眼底晾著。
「去找當年你埋掉的那枚蛹。」
雷干城沉默好久,睨了身旁的她一眼,「什麼蛹?」
「蟬的蛹。」
他有埋過蛹嗎?雷干城想了一下,浮光掠影的記憶像是一場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夢,虛渺得很。但既然她說有,大概是有吧。「結果你找到了嗎?」
「當然沒有。倒是有一隻雌蟬掉下來,摔死了,樹上的雄蟬嗤嗤地叫,聽來好不幸災樂禍。」
「那只雌蟬就算不掉到地上,雄蟬還是要照叫不誤的,這是天性。」
「說起天性,你知道蛹的英文專屬名嗎?」
「我一來不是外國人,二來不是昆蟲學家,區區小民我怎會知道?」他低頭扳開佟信蟬的指頭,注意到她龜裂的小指甲上尚有一小斑未清去的蔻丹,忍不住順手替她摳了摳,「來吧!就告訴我,我洗耳恭聽著。」
「這醜陋的玩意兒叫Nymph,時機成熟時會先探出腳來,拖著蛹殼爬出地面,然後順著樹根樹幹一路爬到枝頭,蛻變成蟲。很不湊巧地,希臘神話裡半神半人的少女也叫Nymph,實在不恰當。」
「半神半人的少女!」雷干城重複她的話,笑眼打量她,「那不就是精靈了嗎,精靈不都該是美麗難捉摸,陰陽怪氣又愛惡作劇的嗎?怎麼會不恰當呢?」如果有旁人以為他在講昆蟲唯美學的話,不用拉鈴就可以直接跳車了。
但佟信蟬太專注於如何跟他坦白自己欺騙他,以至於聽不出他是在挖苦她這只「蟬」
的童年,努力想把話題導回預先想好的軌道上。
「也不見得,有些精靈不僅長得醜,心也邪惡得很,專門扮成人樣來騙人。有一件重要的事,我得跟你解釋清楚……」
「那你還是別現在告訴我,」雷干城輕聲打斷她的話,隨即拉著她站起來,「因為我們坐過站了。」
十分鐘後,兩人在師大附近跟著購物人潮緩緩前進,佟信蟬沒吃午飯就跑出來,晃到現在太陽正要落下山,肚子早餓得慌,以至於經過一攤傳香的燒烤店時,頻回頭顧看。
雷干城停下腳步,走回那個燒烤攤,略過一些黑壓壓的頭對老闆叫了一聲揵0「小江!你這攤大排長龍,生意好得可從師大買到台大去了。」他也沒誇張,不以距離取勝,只是省了「學生」這個單位詞罷了。
小江嘴角叼著一根煙,瞥到雷干城,本是蹙眉煽風的臉馬上綻出喜色,回喊了,「大哥,大哥!今天你抽空來這裡,可見我這裡生意好,今是托你的福。」
雷干城掏出一張紙鈔,偷偷塞給小江的兒子,回頭對小江說:「兩份燒烤,一份原味,另一份超辣,我不趕時間。另外,這位小姐寄放在你這裡一下,我馬上回來。」說完低聲跟佟信蟬解釋他去買冷飲,留下她呆站在一旁看著小江幹活,見他把好幾串塗了又塗的超辣燒烤塞進袋子裡後,嘴也不禁麻起來。
十分鐘後雷干城現身了,手上多了飲料和水果。
小江要把食物遞給他,佟信蟬忙接了下來,解釋說:「他東西多,我來拿就好。」
小江見了樂翻天,煙一拔,扯著嗓門吆喝,「小姐,對啦,就是要這樣溫柔體貼,我們大哥是蓋高尚的,英雄配美女,是俠骨柔情,天造地設!」
被人當街取笑,她臉紅得不得了。
雷干城要小江少拿他來練習造句,專心烤東西去,免得焦了,然後領著佟信蟬繼續往前走,並遞給她飲料打算換回燒烤。
她將原味的那袋串燒塞給他,自己反倒吃起辣的那份。
他訝異地瞥了她一眼,「你不是吃不得辣嗎?」
佟信蟬舌滾著一口火焰的食物,辣進五臟六腑後又往上反攻到頭頂,眼淚鼻水都流出來,卻依舊好強地說:「我能吃的,也……愛吃得不得了。」
說完不顧破壞形象,當街以手搧著嘴。
只要跟辣扯上邊,她是一點也裝不來,這串燒跟當年的辣泡菜比起來還算小巫見大巫。
雷干城明白她這招「以身試法」的用意,將吸管湊到她面前滅火,調侃她:「你這不是虐待自己嗎?你哥到底說了多少我的事給你知道?」
其實以雷干城的個性來說,即使說了也不會怎樣,但佟信蟬在他面前總是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成熟不起來,他平常對別人的刻薄與無情,一轉換到她眼前頓時厚軟下來。
「他根本沒時間說。只是我覺得你最好不要吃太辛辣的東西,容易傷……」她說完,刻意閃避他的注視,急急往前走,不是因為害羞,實在是被情以堪逼到無奈。
他倒是很坦然,將她扳回來,抓過那袋辣串燒走到人行道旁,順手往垃圾筒裡一丟,「我口味重是經年累月下來的習慣,但要我少吃辣也算不上難,你只要開口就好,犯不著這樣跟自己過不去。」
「還有,」她顧不了又被他嫌得寸進尺了,反正初犯時,是記在張李如玉的帳上。
「油膩、焦的東西也該禁的,尤其是紅油燃面和抄手。」
「紅油不行,白油燃出來的總該可以吧?」他逗著她。
佟信蟬一本正經,「當然不可以。」
「既然這樣,這袋原味串燒都是你的了。」佟玉樹對他耳提面命嚷了兩年無成效,她只嘮叨幾句話就辦到,實是贏了一場仗。他順手將一枝串燒遞到她嘴邊,算是餵她吃了。
佟信蟬餓到不解風情,一口就把他的體貼咬下來嚼到碎,以至於事後獨自回想起這一幕時,才知道自己錯過了親密的個中味。
她把整袋串燒填到肚子裡壓胃後,他們也剛好抵達畫廊,兩人在精明幹練的畫廊經紀人陪同下繞過一圈後,重新面對一幅似牆一般寬廣的當代景物油畫,標價一百萬,顯然該是畫得好,但也許是她沒有藝術修養,左瞧右看就是看不出好在哪裡。
經紀人問了,「雷先生,還喜歡嗎?」
雷干城沒說不喜歡,反倒是對畫框有意見,「這框質材好,成本一定不低吧!」
經紀人料定他是不識貨的大富豪,油水多,喜歡收藏藝術拿來充派頭,忙跟著附和吹擂,「雷先生真是識貨,我們這個框的材質是由大興安嶺長白山上的寒柏製成的,因為生於寒帶,陽光少,樹長得慢,木質也要一般的材質密得多,另外加上純手工去雕鑿,局部漆上真金粉,正好烘托出畫的名。」
佟信蟬可不同意,直言說了,「我倒覺得有點喧賓奪主了。」
經紀人只能陪著笑臉,冀望雷干城會是那種愛名畫、不愛美人的買主,但跟他接觸幾次後,知道這位雷先生對眼前的畫沒什麼感覺,說實在的,繁多客戶中,就屬眼前的人最摸不透。
有名的畫他不見得會買,卻專門搜集一位無名氏的假古董字畫,這些字畫在國外市面上流轉了好些年,因為臨摹的手法高明,行家光以肉眼鑒別亦難視出破綻,所以剛開始時是以實價被外國人入了私人收藏庫,有一兩張竟然還入主知名的博物館被當寶看,直到近幾年有暱名人放出消息,將遭受質疑的畫以電腦分析做了年代鑒定及顏料的質料分析後,才證實的確是贗品。
可是,這世界上就是有人喜歡與眾不同,專門搜集那種高知名度的贗品,使得本該是不值一文的東西成了黑市裡有市無價的搶手貨。眼前的雷先生是一個,那個被喚為霍老的潑墨大師霍也然又是一個,尤其後者見到畫時,興歎雪亮的眼神是絕對奇怪到病態。
經紀人下完結論後,問了,「如果雷先生準備好的話,我們就到我的辦公室裡辦理一些手續吧,雷先生要不要再檢查一下畫呢?」
雷干城這才轉身對畫商說明了來意,「不需要,我這趟來是讓你知道我不打算跟對方競價了,你就讓那位霍先生買去吧!另外,不知我上回看過的一幅焦秉貞『仿唐伯虎畫意』的仕女閱卷圖還在不在?」
「在,在。」
「多少錢?」
「八千。」經紀人趕忙補上一句,「請不要誤會,焦秉貞是康熙皇帝的工筆畫工,跟朗世寧學過一手,但他的畫不搶手,沒人要偽造,所以保證真跡,我賣得便宜是因為畫有幾處折損……有時就是這樣的,愈便宜的東西反而沒人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