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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阿蠻

  佟太太急抓住女兒,將她扳過身來勸,「等等,不要衝動,先聽媽解釋,阿城已事先交代過你大哥,他不考慮找熟識的女人。」

  「他撒謊,他找過熟識的女人,他只是不要我這個熟識的女人介入罷了,尤其在接受你的暗示後。」佟信蟬不理母親心虛驚恐的表情,慢聲說:「媽,我十七歲時懷過一次孕,孩子被我偷偷拿掉了。現在,我又懷孕了,這次我打算生下他的孩子……」

  「你有了阿城的孩子?」佟太太見她一臉篤定,面容憔悴地說:「但他答應過我,不來招惹你的,他信誓旦旦跟我保證過的。你跟他之間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佟信蟬面不改色地回道:「背地裡發生的;就像你背著我去跟阿城談,要他別招惹我一樣,只可惜,你該防的是自己的女兒,不是他。媽,你對阿城的態度彷彿是自家人,但為什麼你到現在還是對他心有防備?就因為他是流氓嗎?」

  「不是,而是你是我的女兒,我愛護你,不忍見你在人前人後抬不起頭來。」

  「既然愛護我,為什麼你從不表現出來,不試著站在我的角度探究我要的到底是什麼?

  你說你不忍見我在人前人後抬不起頭,是愛我多,還是愛面子多?」

  佟太太一聽,二話不說,提手賞了女兒一記耳光,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後,她懊悔地摟住女兒揉著紅印,喃喃抱歉著,「信蟬,對不起,媽太衝動了……」

  佟信蟬雙目凝視啞口飲泣的母親,撇開臉疲倦地說:「媽,我曾埋怨過自己不討喜,但打從我認識阿城後,他是除了外婆以外,唯一年年記得我生日的人。外婆死後,就只剩他一個,而我還挑剔他不懂得禮輕情意重的道理。

  這回不管你要阻止的理由是什麼,我都不會放在心上了。」話畢,她就往前門走去。

  佟太太急急跟上,「你要去哪?若要上醫院,媽陪你去,你現在心情亂,不好一個人在外面走。」

  「媽,就讓我靜一下,好不好。」佟信蟬不容佟太太置喙,踏出門檻後,急急往大馬路走去。

  她沒有馬上趕到大哥服務的醫院,反而心平氣和地來到自己就讀的中學,走過幽靜灌著涼風的川堂,來到當年舉行巧固球友誼賽的地方。由於暑假期間,少了學子的嘈雜聲,知了便無法無天地在樹頭大鳴大放著,為飄尋落腳處的蒲公英添了一則遠行的樂章。

  佟信蟬想著被埋入地底下的那一枚蟬蛹,下意識地尋覓當年那裸榕樹,無奈昔日壯實的老榕樹竟在三年前得病,為了不讓周圍的樹感染到,又因家長強力反對噴農藥,只好任工友砍伐去,余留一截雕銼成天然椅的樹根,成了學生觀察年輪及生長速度的教材。

  佟信蟬膝蓋落地,繞著樹根挖土,貯滿淚水的眼迷濛地看著螞蟻、蜘蛛及一大堆潛伏在地底下的幽靈戶口被自己的愚行逼曝在陽光下,仍是不見蟬蛹的影子。

  不甘心地,她告訴自己挖錯了,又往旁邊的那棵樹挪過去,繼續折磨自己龜裂的指甲,十分鐘後,終於壓抑不住惶恐,獨坐在樹根上哭泣,哭著哭著竟茫無頭緒地呆坐著,直到一粒彈丸大的東西彈中她的鼻,落到胸前後,她的意識才幽然轉醒,怎料落入眼底的竟是一隻蟬,醜醜的,就算笨笨的,拿著放大鏡往蒼蠅一照也不比牠嚇人,蜷縮的腳被她觸到時,只奄奄一息地抖了一下。

  想來盛夏還沒結束,這只過早把卵產在枝頭上的雌蟬,已了結傳宗接代的使命,六腳一鬆,扭身便釋放了自己。這樣輕盈淡薄的生命觀與重力加速度的死法也算一絕,但佟信蟬卻哭不出來,黛玉尚能絞著心去葬花,她卻絲毫不為之動容,是她天生冷僻,對事物的感應力遲緩嗎?還是她已哭過太多回,淚腺臨時供不應求?

  她沒有葬蟬,也不願意,因為曝屍荒野的觀念是人為作祟。

  出了校園後,她在街上漫遊,逛到一家相命館前,面對招牌躊躇來又躊躇去,好半天才硬著頭皮跨進去。相命的是個退伍老兵,牆上貼了一張斗大的戰士授田證和知名長官的賀儀,看起來似乎頗有品質保證。

  「小姐是要看相、算命,還是想知道前世因果?」

  「算命。幫我先生,」她快速報上雷干城的生辰,「我想知道他能活多久?」

  相命師先從頭到尾將佟信蟬打量一遍後,馬上轉口,「這位太太結婚多久了?」

  「多久你別管,反正不是七年就是。」佟信蟬滿臉陰霾,其撩蜂剔蠍的不善態度擺明就是要上門踢館、找碴。

  相命師忍下惱怒,拉長臉講了雷干城的運,他說:「從命格看來,此人的個性磊落厚重,行事如雲中白鶴,矯矯出塵。早年聰慧擅詩書、少年失怙、青年後開始『跑路』,刀光劍影之事層出不窮,但愈跑財愈多,愈跑情愈亂,為各界相讓的一方豪霸,可惜命、身相背,常常掉進違己的陷境,牛角尖鑽不出來。來,你跟我講你的生辰八字,讓我算算你的。」

  「為什麼?」她心存戒心。

  「若成夫妻,有時夫運可補妻運,妻運可補夫運。」

  「不,我不想補運,只想知道他活不活得過今年。」佟信蟬一臉無情,堅決不給。

  「你那麼急著等他死嗎?」相命師顧不了得罪客人,板著臉說:「既然這樣,我只有一句老話,他若能過今年這個關卡就會否極泰來。你若心不安就幫他多頌功德經,轉轉運吧。」

  不等她做出反應,他起身就送客,連費用都懶得收,直接轉身捻香拜神去了。

  佟信蟬很生氣,但更絕望,她甚至不介意在一天內把整個世界的人得罪光,衝口說:

  「功德經!如果他真是十惡不赦的人,我念再多經都沒用。」

  順手將錢往桌面一丟,她昏頭轉向地逃出相命館,告訴自己做了一件毫無邏輯可言的事,由人瞎說。

  瞎說歸瞎說,她心底還是發著毛,心事重重地走上火車站附近的天橋,二十分鐘後,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因為紅燈禁行,她被一位好心的路人攔下後,意識才恍然清轉過來。

  「這裡是哪?」她仰頭看著眼前慈眉善目的婦人。

  「延平北路、大稻埕。你迷路了嗎?」

  佟信蟬喉頭忽地一哽,淚便隨之而下,「是的,我迷路了。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哪裡可以求個心安理得?」

  婦人一臉同情,什麼話也不問,攙著佟信蟬的手臂往回走,「前面有間天後宮,只需十步路左轉就到了。」

  「可是……我不知道怎麼求?」

  「只要你心誠,一灶香比滿滿的貢果和大把銀錢都要靈。走,我陪你去。」

  婦人陪著她進了廟,買了套貢香及燭,慎重其事地從媽祖娘娘一一拜過十來位神,每每都見她跪上好幾分鐘的時間在心中唸唸有辭,為雷干城卜卦。

  「神啊,你聽我求,求你保佑他,保佑他……」保佑他什麼呢?佟信蟬不諳法路,也忘記報名,土法煉鋼地以簡易版的「天保九如」為雷干城祈福綿壽,「如山如阜,如岡如陵。

  如川之才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小女子不敢貪求你保他萬壽無疆,只冀望他能渡過此關,讓我有時間陪他走過最後一段日子,哪怕只有短短五年也好。」

  念畢,佟信蟬將卦器往地上一擲、二擲、三擲,偏偏擲卜出來的卦象毫無定數可言,她愈是急,心就愈躁,年數從五、四降轉到一,一路不敢貪奢地遞減了七個月,還是無答案,勉強擲到她腦筋僵化,最後連念頭也罷工了。

  她像具行屍走肉,跟在掃人身後拜過十位神,最後來到廟左翼的一間祭壇,她頭才往上仰,面對法眼微睜的菩薩時,眼中的淚水便源源不斷地滾出來,此時的她早已無所求,膝頭一彎,靜靜地跪在那裡,將以往的事--好的與不好的、羞愧與榮耀的、虛偽與誠摯的,全都拋諸腦後,只有風聲與蟬聲交繞在耳際,一陣嗡嗡耳鳴後,聽覺已然關閉,連念頭都空掉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禮佛的吟唱從遠處緲緲傳來,撥動了佟信蟬的耳根,才轉個眼,她就發現自己跪在菩薩前,手上的一截「香魂」早就不知在何時燃燼了。她渾然不知,回身看了婦人一眼,問:「請問我跪在這裡多久了?」

  婦人上前扶她起來,「有半個鐘頭了。我看你平靜下來,不敢吵你。」接過她手上的香,為她插進香爐裡,輕聲問了一句,「求到了嗎?」

  佟信蟬愣住,反問:「求到什麼?」

  「你說要求心安理得,我看你好像是求到了。」婦人又是笑笑,帶著她順著迴廊,一路跨過門檻走出宮外,什麼也不問,輕拍她的手兩下後,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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