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郭連聲道謝,猛哈一口煙草後,揮著又夾煙又夾筷子的手,再去夾桌子正中間的那盤河豚生魚片,三兩口嚥下喉,搔搔頭又抹了把鼻子,盯住鼻前著火的煙屁股,像正要開口,又忽地把話煞在齒間,尋思地抽著煙。
大郭年輕時拚得猛,在外省幫裡是打第一炮響的張飛人物,說話既嗆又大聲,行動剽悍又勇猛,揮的開山刀也許不是最大把,但債務及保護費卻收得最積極,可謂人見人畏。孤膽英雄,配上純正血統,一下子就超越比他多混好幾年、有本省籍血統的兄弟們。
不想時過境遷,政權勢力的轉換,教乾坤也能扭轉,以前吃得很開的外省幫反倒被本省幫小覷。省籍情結,從公職機構到民營企業,從上層到基層,從民間到黑市,大家表面都笑著說沒有沒有,到底有沒有,關上前門,拿個火炭或冰塊往屁股後一貼,是冷是熱,白己心裡有數。
如今二十年已溜,大郭仍是一條活靈靈的好漢,卻已不是天上飛的蛟龍,反被後生小子貶成過氣的地頭蛇,得回過頭來拉攏雷干城,仗著目前勢大財厚的他來狐假虎威,苦撐自己的地盤。
好在雷干城識趣、知道分寸,懂得敬老尊賢,要不然,像大郭這樣篤信「寧撞鐘一響,不打鐃鈸三千」的悲劇性格人物,腦子一個翻癲想不開時,也許還真會一槍把雷干城和自己斃了,惡名昭彰地死也不做枉死鬼。
「阿城,不是我要說你,咱們是混江湖的,江湖上自有一貫規矩不能不理。你這些年來我行我素也就罷了,但是往條子靠過去的行徑,讓很多兄弟頗不以為然,直罵你是騎牆派、歪種。我念在自已的這條命是你幫忙撿回來的,每次碰上有人批評你,就自覺該幫你說說話。
但我就這麼一張笨嘴,抵不過人家十來雙硬拳頭。你若不把自己的立場表明清楚,連我都要被你拖下水。」
「那還真難為你了。」雷干城仍是一臉溫和地衝著大郭笑,手握一瓶新開的XO,為他斟滿酒,還特地將河豚生魚片挪到大郭眼前,方便他取用,自己則抓了一小把蒜蓉花生米,優閒地彈進嘴裡。
大郭把XO當可樂似地灌下喉,煙塞進嘴裡,猛抽一口,話同煙霧一齊噴出,煙霧裊裊,「我知道你老頭和大哥為了那次『白粉事件』丟了命,所以你對毒品感冒也是情有可原,知道內情的大多不會強迫你,但是這回你可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雷干城穩坐在椅上,一臉和善,「你們來找我,就是看得起我,我自然不會把財神爺擋在門外,錯失一個發財的管退,但是這個吳先生的來歷受到我兄弟的質疑……」
大郭還沒聽完,雙目就暴凸了出來,「小吳生來就是一臉顢頇,只想以財滾財揩油,我們絕對治得了他。」
「這麼說來,你是把他的身份打聽得一清二楚了?」
「當然。我在道上混了那麼久,豈是冒冒失失的人,跟你提過,他是企業家第二代,職權沒撈中,錢卻很多,小腦筋有,卻被藥消磨得不大靈光。
我看人的眼光一向準,絕對錯不了。」
雷干城放鬆似地往椅背靠回去,大手往椅臂一搭,舒坦地吐出一句,「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咱們不妨趁這個時候把細節談清楚吧。」
「好,就麻煩您請吳先生進來。」
大郭抬起一手對身後的保鏢下命令,「你把小吳叫進來吧。」
大郭的保鏢得令倏地來到門邊,手剛搭上門把,還來不及扭開,雷干城的手下小剛便衝進來,無視大伙的注目,疾步來到雷干城身邊,彎腰附嘴,通報消息。
雷干城眉頭遽皺,抵在頰邊的大手當下拳握起來,板起一張結霜似的臉,慢慢轉頭瞄了大郭一眼。
大郭被他幡然一變的態度弄迷糊了,不悅地問:「出了什麼事?」
雷干城凜然一聲冷笑,解釋,「看在你的面子上,要我把自己的女人讓出去伺候吳先生玩一夜都不成問題,但他不看僧面,好歹也該看你這張佛面,先打過一聲招呼,再解拉煉掏傢伙吧!」
大郭聞言,生硬地挪開叼在嘴角的煙,惡狠狠地問:「他幹了什麼好事?」
雷干城嘿嘿兩聲,不客氣地迸出話,「我的女人。」說著順手接下阿松遞上來的遙控器,朝牆上七十二吋的螢幕板輕按一個鑒鈕。
螢幕瞬間閃白,一對男女赫然跳上螢幕;只見吳姓商人抵在一扇門前,打算將一名戴著面具的黑衣女子脅持進男用盥洗室逞能的一景。
大郭見狀,臉頓時發青,僵硬著脖子看著雷干城,承諾說:「好,既然她是你的女人,我絕對會還你一個公道。」話畢,將抽不到四分之一的煙重重往煙灰缸山按,拔起身子,惡霸地領著跟班兄弟,連往包廂出口撞出去。
待隔音門自動闔上後,小剛興奮地嚷了出來,「成功了。還順便送那個姓吳的一粒小精靈,試試貨靈不靈,結果靈得不得了。」
立在雷干城身後的阿松轉頭狠瞪小剛一眼,警告他小心說話,但阿松就一個人,管不了另外三張鳥嘴。
「可不是,只可惜那個痞子找的不是秦麗,反去看上那個倒楣的女客人。」
「是那個女的活該。」
「就是嘛,穿成那樣,又沒護花使者在旁,難怪會被盯上。」
雷干城食指撫觸眉尾的疤痕,心情惡劣地橫了屬下一眼,「你們怎麼不趕快出去探視情況,捅出樓子我唯你們是問。」
小剛馬上應道:「城哥,你放心,一切都在掌控中。咱們拖欠一點,好讓那個女客人吃點小苦頭,下回包準她不敢穿得那麼肉麻來跳舞。」話雖如此說,小剛還是怕了他冰冷的眼神,腳跟一轉,緊跟在其他弟兄身後出去。
雷干城重吐一口氣後,仰躺回椅背,目光緊盯在螢光幕上,注意到監視鏡頭已切換到男盥洗室裡。
衣衫不整的她已被姓吳的扛上肩,慌亂中,她誤打正著地抓住門上的金屬環把,讓姓吳的無法往前挪出一步,兩人僵持不下,姓吳的惱極,眼看就要伸手摘除她快移位的面具,這讓她猛然一驚,套著黑色高跟鞋的腳就瞄準對方的鼠蹊部,像搥木樁似地,一厘也不差地猛踹過去。
姓吳的受創後,馬上將她拋到地上,自己則彎著身子往高級地毯一跪,兩手緊抱兩腿之間,彷彿兩隻手不夠用,最後連頭也俯下去紓解自己的命根子了。
「啊呀!」見了這絕地反攻的一幕,雷干城嘖嘖地搖頭,心下忍不住替姓吳的配音起來。
他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到站在姓吳的身後的女人,一道裂痕從她右頸肩處一路劈到左腰際,一粒渾圓豐滿的白奶子就這麼從黑壓壓的幽靈軟布料裡橫臥出來,像七月下旬的弦月,更像美艷滴著露水的陰鬼,直勾人魂魄,彷彿在討情債。
雷干城忍不住睨了阿松一眼,見他輕咳一聲,迅速調轉目光背過身去後,才悶躁地在位子上挪身,一手掩住呼吸加速的鼻,要自己別被這一幕亂了陣腳,同時告訴自己,張李如玉生過孩子,那對酥胸十之八九是用硅膠「墊」出來的效果,遠遠看去也許賞心悅目,但真摸上去,恐怕會讓人酸水上湧、倒盡胃口。
他正如此想時,一干跑龍套似的手下才衝進現場,佔領了螢光幕。秦麗拿著一條大披肩往黑衣女子的肩頭套去,其他人則把姓吳的強架起來,朝門的方向拖引而去。
正巧大郭領著一行兄弟接連而入,沒讓姓吳的有開口解釋的機會,大郭兩眼如夜叉地瞪著狼狽不堪的男人,拳頭俱揚,直往他肚子搗了進去,直到姓吳的連聲噴出一口血水才善罷甘休。
大郭示意手下把姓吳的打出去,逕自走向黑衣女子,態度謙和地對她說了幾句話後,身子一讓,擺手做出一個請她先行的姿勢,扮起護花使者。
雷干城看到這裡,不動聲色地切掉監視器,起身對阿鬆下了好幾道命令,「阿松,麻煩你請兄弟把這卷帶子毀掉,並且知會一下洪律師看看能不能私下和解,免得姓吳的找大郭麻煩後,抖出那個笨女人的身份來。另外,幫我攔下大郭,解釋我現在正在氣頭上,教訓『我的女人』時,不希望旁人在場,改天我再登門厚謝他的義氣。」
「我這就出去辦。」
阿松理解老大的顧慮,畢竟一個商業鉅富的小老婆搖身變成黑道大哥的女人,若被跑法庭的記者揪到,不搬上紙面大作文章才怪。
拿破侖怕三家報紙甚過一把刺刀,民主社會的政客也是一樣,但混黑道的人可就不能用同種邏輯來等量齊觀。城哥會下這道命令,無非是為了保護那個叫張李如玉的女人。
第五章
佟信蟬心有餘悸,抖著一雙蒼白得快結成霜的唇,她蜷坐於酒店頂樓套房的古董太師椅上,怔然無視秦麗遞到她面前的那杯溫開水,直到秦麗坐近身旁,才恍然瑟縮,閃避對方的碰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