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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阿蠻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果你們手上的剪子無法隨心所欲地將頭髮一刀剪斷的話,那就表示該換把新剪了。至於這位同學……」

  他稍停片刻,從襯衫口袋裡掏出自己的專用剪刀,順手放在丁香的桌上,銳不可當的雙口直射進對方泫然欲泣的眼眸,左手還緊握著丁香那束慘遭就地正法的馬尾,無動於衷地說:「這也剪子你先將就著用,回頭我再賠你一把合適的剪子。」

  丁香如旱地拔蔥,猛然從座位站起,與身長六尺的佟青雲對峙。

  兩人相覷半晌,佟青雲率先打破沉默,劍眉微挑,問:「還有問題嗎?」

  丁香連他的稱謂都省了,一對火眼金星直首望進對方眼裡,態度倨傲地說:「有!

  我人不舒服,想請假。」

  佟青雲聞言,頎長身軀一側,讓出走道容她挪身而過,還無可無不可地奉送一句,「請便。」

  他那滿不在乎的口吻摻雜揚揚得意的勝利,不啻對已摔入井裡的丁香硬是補送一塊大石頭;就算人沒淹死,也差不多被砸成半條命。

  被佟青雲這等狂傲到骨子裡去的態度刺激再三後,丁香已不打算忍下去了,因為再忍下去就是烏龜。

  於是,她抓了自己的工具,二話不說地朝門直直撞了出去。

  這一撞,本想一鼓作氣直撞回宿舍,怎知運氣背到極點,竟去撞上正在巡堂的陳昭鳳,這教飽受委屈的丁香儼然像個受盡欺侮的孩子見到娘親似,跌進對方懷裡,嗚咽地告起狀。

  第二章

  丁香倚著走廊上的護欄,一手揉著紅腫的全魚凸眼,一手擰著紙巾,對陳昭鳳傾吐來龍去脈,啞著喉嚨問:「老師,我到底做錯什麼,那個佟老師總是看我不順眼?難道說庸才活該被人整嗎?」

  陳昭鳳愁眉靜看眼前忿忿不平的女孩,憐惜地勸導,「絕對不是這樣的,你沒做錯任何事,我相信佟老師也沒有看你不順眼。」事實上,是太順眼了;尤其看得愈是順眼,就整得愈是厲害!

  但無論陳昭鳳再怎麼苦口婆心地為佟青雲辯解,丁香也不可能懂,因為她不認識佟青雲,自然無法理解,原來男人的邏輯也可以如此三轉五拐、口非心是。

  「佟老師對學生的要求很高,再加上求好心切,說話重了些,容易讓人誤解他的好意。」

  丁香固執地搖頭,「我沒有誤會他的好意。第一次誤會發生時,可以說我心眼小,第二次明指我沒出息時,我也還能忍受;但沒斟酌我的同意就擅自剪人家的頭髮,即使是反應再遲鈍的人,都能解讀他的動機。」

  陳昭鳳壓抑住旺盛的好奇心,語氣平穩地問:「那你說他的動機是什麼?」

  「看我不順眼。」丁香抽搐地說完,眼眶又盈滿了淚。

  陳昭鳳不禁暗歎,原來丁香姑娘審嫌疑犯,不需陪審團,不用耳聽人證、眼瞄物證,單憑直覺一口緊咬這個證據不足的動機便能定罪。她瞄了手錶,見已過二十分鐘,知道丁香若繼續耗在這「何兮走廊」傚法屈原先生哀長歎短鳴不平,逃避實習課的話,佟青雲不會給丁香第二次機會。

  果真如此,日後最難過的是陳昭鳳這個局外人;因為擁有硬脾氣的佟青雲根本不會承認自己錯放一個可塑之才,而年紀甚輕的丁香史無從理解佟青雲這號人物的出現,可能是她一生中可遇不可求的契機。

  所以她當下決定扮演管家婆,牽起丁香的手,不容她置喙地往實習教室走去。

  一邊回頭保證,「你是我的學生,他若敢看你不順眼,我就跟他沒完沒了。」

  「篤、篤、篤!」

  陳昭鳳在緊掩的實習教室的門板上結實地叩了三下,然後深吸一口氣,側頭對腆靦的丁香露出鼓勵的笑。

  門在數秒內應聲而開陳昭鳳抬頭對現身的佟青雲說:「青雲,丁香同學休息一下後覺得好多了,我勸她回來繼續上課,如果你不反對的話。」

  「我沒理由反對。」佟青雲聳了一下肩,咄咄目光始終沒離開頭垂得老低的丁香。

  他本想問她地上可有新台幣可撿。三思後,決定不再調侃她,以免她狗急不跳牆,咬人就糟了。

  因此他以就事論事的口吻對丁香道:「進教室吧!正式上第二節課以前我先幫你把頭髮修剪-下,順便做活教材。」

  丁香輕咬紅唇,遲疑半秒才舉步跨進教室。

  佟青雲正要把門帶上之際,陳昭鳳伸手擋了一下,同時低聲央求他,「請別做得太過火。」

  佟青雲彷彿把她的話當成馬耳東風,敷衍地丟一句,「抱歉,積習難改。」

  接著不由分說地將門一推,不客氣地把陳昭鳳擋在門板外。

  他旋身走上講台,神閒氣定地將袖子捲上肘,提高音量道:「抱歉我擅自剪了丁香同學的頭髮,她大人不記小人過,休息片刻後還願意回來上課,並且答應權充模特兒,把頭髮給我整理。」

  佟青雲一邊解釋,一邊提起一面大鏡子靠放在白板凹槽上,然後將一張伸縮圓椅調至適當高度,晃點食指,示意站在身旁的丁香面朝鏡子的方向入座。

  「我替丁同學剪髮時,想看的同舉請自動上前找個適當的位置觀看,不想看的人則坐在位子上,或打盹、或自習都行。」

  大伙聞言蜂擁而上,儼然圍成一座半圓競技場。

  佟青雲取了件蓋巾披上丁香的細肩,俐落地在她頸後繫上活結,修長的大手冷不防罩住她的腦門頂,教她不禁在椅上彈了一下。

  兩人的目光逐不約而同地在八開大的鏡子裡相撞。

  坐著的丁香一臉狐疑不信,佇立其側的佟青雲則是撇開目光,變本加厲地在她的腦門頂重拍了兩下,轉頭輕鬆自如地問同學,「西瓜這水果不知同學切過沒?」

  「沒有--才怪!」有人大聲起哄,「老師切過嗎?」

  「當然。」他的心情似乎好轉起來,擺了-副專家姿態,坦然地說:「我家開西瓜專賣店。」

  「真的喲!」不少同學見他端出一本正經的行家模樣,信了他的話,除就丁香是一個字也不相信。

  她在肚子裡咕噥,剪個頭而已,能和西瓜扯上什麼關係?

  彷彿讀出丁香心中的疑點,佟青雲進而解釋,「內行人切西瓜,總是會把挑好的西瓜放在掌上拍一拍、掂掂斤兩,然後將之放在砧板上,尋著適當的角度下刀。

  這第一刀千萬重要,因為西瓜能不能切得均勻,就看這第一刀。」

  「要是切不勻的話會怎樣?」同學中有人問。

  他誇張地舉起手臂朝天一捧。「要是切不勻,家裡小孩又多,那是會引起爆動的!」

  惹得一票同學吃吃憨笑。「因此我在此千拜託萬拜託各位,當你們幫顧客整理頭髮時,你必須抱持這種戰戰兢兢的心態去摸索對方的個性、職業及身份,分析顧客的髮質與生長方向,再配合頭和臉形去做整體造型。

  「另外講個題外話,不管你們上工的心情有多好、多愉快,也許中了統一發票,也或許交往多年的心上人突然覺悟,要當你的良人帶你走向紅毯,偏巧有一戴孝殺風景的顧客上門,人家已明白說是要去『陽明山夜總會』公祭弔喪的,但你心花朵朵開之餘,話都沒聽完,就硬把上『喜相逢夜總會』吊嗓子獻唱的明星法拉頭移花接木到對方的脖了上,如此強迫中獎這下可慘了,平日誤宰一隻會下金蛋的雞。」

  不少同學被他那種胡天胡地的瞎掰本事逗得憋不住,噗哧笑出來。

  他懶洋洋地抬眼往笑聲出處略瞪幾杪,其本意是志在威嚇塑造權威,無奈那些被他瞪到的懷春少女個個臉泛紅暈,一枚枚的心如小鹿亂撞,他馬上知道自己不該和顏悅色、鬆懈下來,於是倏地板起一張肅颯的黑臉,慊然道:「請不要以為我在憑空捏造笑話,這麼扯的事我親眼目睹過,還不只一次。

  好了,聽完笑話後,咱們言歸正傳,回到我眼前這顆『玉女頭』上。」

  他以長指將丁香中分的細直短髮輕輕撩撥一、兩下後,目不轉睛地審視鏡中那姣好的鵝蛋臉。他那專一認真的神態,教散慢成性的丁香也禁不住地正襟危坐起來。

  三十來雙眼緊追隨佟青雲的一舉一動,他將丁香的頭髮噴濕,以直梳層次分明地隔開固定後,左手細膩地拉出一撮髮絲,持剪的右手如點水蜻蜓,輕快穩健地剪落丁香耳根以下的發尾,精準得就如教科書上的模板。

  他的動作整齊俐落,教法循序漸進,為了讓同學有時間消化吸收,他刻意放慢速度,舉手投足間完全沒有作秀、誇耀的意味,反讓向學們親睹當代名家設計師的風範。

  十五分鐘後,丁香額前的劉海斐然成形,他以吹風機稍微將幅度完美的髮梢整理後,頂著一頭新穎亮麗髮型的俏佳人便在鏡中陡然躍出,活脫變了個人。圍觀的同學見著丁香的新髮型,逐一發出讚歎,就連丁香自己也頓覺神采奕奕,忍不住伸長頸子左搖右晃地偷打量自己幾眼,怎知就那麼不巧,被他瞄到孤芳自賞的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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