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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阿蠻

  當佟青雲在急診室前的走廊上找到丁秀母女時,已是半個鐘頭後的事,只見丁香瘦弱的身子橫躺在急救床上,蒼白的小臉蛋毫無血色。

  丁秀緊握女兒的小手,抬起面無表情的臉瞟了他一眼。他則是動著不甚靈光的舌頭,問著情況。

  丁秀呆望了足足一分鐘後才啟齒解釋,醫生診斷丁香是盲腸發炎,必須即刻動手術,但她們沒有兩萬元保證金,所以好心的護士小姐暫時給丁香注了一劑鎮定劑,讓她睡一下。

  佟青雲聽了後既沒跳腳,亦沒去拍護士長的辦公桌,只是轉身去找公共電話。

  十分鐘後他回來便對丁秀說:「馬上辦轉診手續,我找到願意幫你擔保的人了。」

  丁秀不吭一聲,只是靜望著他,擺明不信他有這種通天本事。

  他只好解釋,「我大哥佟玉樹……他是醫生……他在台大服務……」話還沒說完,即見丁秀空洞的雙眸陡地燃起希望,教他把未出口的話硬生生地勒在牙關裡。

  他記得自己之所以能在短時間內將大哥那邊擺平,是因為他讓大哥誤以為是他騎車撞傷了丁香。

  當時這個語焉不詳的謊是扯得有些離譜,因為就連他自己都難以相信一輛腳踏車能在瞬間將一截闌尾撞到發炎,更別提去說服身為專業人士的老哥。

  不過嘛,病人最後還是推進了手術房,因為披著一襲白大褂的佟大醫生秉著懸壺濟世的神聖使命,二話不再多問,先為丁香開刀後,再找他這個佟小弟問個清楚。

  兩兄弟後來到底有沒有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呢?

  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場盲腸危機過後,丁秀總算改變初衷,同意收他做學徒。

  佟青雲很少去回憶這段拜師習藝的往事,尤其是當他二十三歲從巴黎返鄉探親,意外地從老闆娘口中打聽到丁秀因癌症病故的消息後,便沒再去想了。

  當時他還有詢問丁香的下落,得悉對方被住在高雄的外祖母收養後,心頭擔子如重石落地。畢竟,他當時的事業連雛形的邊都看不見,硬要東拉西牽去照顧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十三歲小女生,不僅不合社會常理,於法更是站不住腳,所以連去探望丁香的念頭都不曾興起過,其外祖母家的地址自然也就遺落了。

  此後他在美發創作上可說是平步青雲,幸運地跟隨過多位蜚聲國際的知名大師,自己最後也青出於藍地躋身名師級地位,備受肯定。

  多年苦學修煉,一場接一場比不完的競賽,他好不容易才爬上嵯峨山頂、放下心安要喘口氣時,豁然發現山的另一頭還有另座更高巍的山,想要去攀登彼山時,雀躍的心卻被即將失去視力的眼給絞死了。

  當一個干髮型設計的人必須暫時停止使用主觀客體的眼睛感應吸收週身環境的刺激時,他的腦袋不出個把月便會生鈍,操控剪子的手也會隨之力不從心,無法領導風尚對執美發界牛耳的佟青雲而言,和過氣、落伍是相同的一碼事--皆可鄙的不值得同情。

  歷經一番思考,他漠視旁人的反對,決意自負地向雙目挑戰,心下卻是卑微地向老天爺再貸個兩年三載的時間好尋找適當的人傳授創意理念。

  這事能成自然再好不過,若不成的話……佟青雲寬肩微聳,最起碼他試過,結果不近人意是怨天不得。

  他歎了口氣;盯著手中的行動電話,遲疑兩秒才鍵入電話設定碼。

  鈴聲一長聲後,線路便接通了。

  寧霓的聲音清晰地自收話器傳出,佟青雲隨即附耳應聲,「是我,佟青雲。抱歉我昨天沒跟你解釋清楚就把你趕上出租車,因為出了一點問題,不解決問題會擴大……嗯,沒錯,是丁香……」

  他稍停幾秒靜聽她說話,婉轉拒絕道:「對不起,我目前不想談她,因為一談起她就令人頭大。不成,我今晚脾氣糟透了,恐怕會是個差勁的舞伴,毀了你的耶誕舞會可不好……我知道你不介意,但這麼做對你不甚公平,我想還是過些時曰吧!不,這個禮拜天我受到齊放的邀請,得到紐約一趟,舊歷年前才會回來,屆時我再掛電話給你,好,那麼就這麼說定,保重了。」

  佟青雲將機子一收,訝異地發現,他心上對寧霓的愧疚,竟不如電話上聽來的情深意切。

  他在教室轉了一圈後,重新撥通電話,對著話筒開腔了,「老大,是我,青雲。咱們可不可以約個地方談談?我最近考慮過眼睛的事,想聽聽你這個醫師的意見,另外,也想跟你談談一對母女的事……是誰我們見面時你自然知道……那麼十五分鐘後在餐廳見。」

  寧霓將電話筒掛了回去,面對著精雕細琢的桃花心木化妝鏡發愣,長歎一聲後才拿起沾了蜜粉的粉撲繼續上妝。

  看著鏡中那張細緻的臉龐,即使不化妝也還是漂亮,身材成熟誘人,肌膚則是玲瓏剔透,她知道自己若不跟人實說年紀,沒人會猜她已二十二歲了,這全是拜她前夫多金之賜,讓她能每天上美容院作保養,保養過程雖瑣碎費時,一旦習慣後,一天不做就像沒臉兒人似的,這朱門酒肉臭的俗麗貴婦生活像染上鴉片,癮頭只有愈來愈重的份,沒得減半的。

  四年前她之所以下嫁姓曹的,多少也是抱著跟佟青雲賭氣的成分在,因為他將事業擺在第一位,遲遲不願跟她定下來,加之姓曹的看來體面光鮮,三天兩頭便以鮮花、寶石猛烈追求,時刻把她捧在心上疼,若換做是天女,恐怕也難不被他的繞指柔挑動凡心。

  寧霓知道自己琵琶別抱後,佟青雲雖試著和少數幾位談得來又看得順眼的女性交往過,但不論女方再怎麼委曲求全、配合他忙碌的作息,他總無法定下來,因為他依然是個工作狂,想當他老婆,就得忍受跟一堆假美人頭打交道。

  寧霓別嫁兩年,兩人偶然在一社交場合相逢,佟青雲的事業已達無人可動搖的地位,他沒有以尖酸的態度對待她,反而爽快地和她敘舊,這讓她忍不住對佟青雲訴苦,吐露自己與姓曹的這樁金玉良緣並不如外界所傳的圓滿,因為姓曹的早在一年多前就搞起婚外情了,其外遇對象是一次比一次年輕,她無親近可訴,只好跟他這個老情人提了。

  她雖錦衣玉食,生活卻空虛得很,本以為這輩子有個真心疼她、在乎她的男人可靠,誰知嫁得竟這般無奈。

  寧霓這才瞭解,人生就像是在走一遭捲上的尋寶圖,你走得慢,那圖就攤得慢,你走得快,那圖就攤得快,無論快慢與否,在岔口上所選的道路總是被有知所迷惑,被未知所牽絆,正待恍然大悟,回首已尋不著來時路。

  打那次偶遇,佟青雲對寧霓的諸多不諒解便一點一滴地從心上抹了去,他給她心靈上的支持,一直到姓曹的入土後的兩個月,兩人才算舊情復燃。

  連月來,他們相處的時間有限,兩人一碰頭,開口不到十句話,就是談他的公事,她盡可能去配合對方的時間,希望雙方除了語言上的溝通以外,能有更進一步的肌膚之親。

  寧霓常常覺得自己像是慾求不滿的風流寡婦,小動作頻出卻羞於啟齒。

  她不瞭解,他不是一直都在等待她回心轉意嗎?

  如今她自動回到他身邊了,他卻不想盼到更深一層的接觸!她有一種不安的感覺,愈是想用自己的身體去留住他,他就愈遙不可及。

  尤其七天前的一個晚上,他抱著她從深吻回到現實,她心滿意足地仰頭回望他時,卻發現他一臉愕然地瞪視自己,彷彿依在他懷裡的女人不該是她,而是另有其人。接下來的一個禮拜,他的態度便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他還是繼續帶她出去吃有情調的晚餐,席間溫和有禮,到午夜之鍾敲過後,反倒扮演起待字閨中的灰姑娘角色,將她往家門一推,出租車門一拉,便要司機倒轉車頭離去。

  是了,他心中一定是有了別的女人。

  會是於敏容嗎?聽說她早在六個月前就搬進他的公寓住了。

  不,不可能是於敏容,依寧霓認識佟青雲這麼多年,他不可能心底愛著一個女人時,竟能和另外一個女人交往,除非……他不知道自己的意向!

  想到此,寧霓的心突然地絞了起來,她大概知道是誰佔據他的心了!

  在跟她舊情復燃前,他的確不知道自己的意向,所以他能無所忌諱地跟她提工作情況及教學進度,直到七天前,他開始拒絕與她有過分親密的舉動,也不再提起丁香的名字,只要寧霓一問起丁香的狀況,他便說她的名字令他頭大,現在,她總算瞭解他所謂的頭大是大到何種地步了。

  他教學多年,從日本到台灣,暗戀他的學生之眾有如過江之鯽,讓他深感不便,也因此他為自己設了一道不搞師生戀的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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