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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頁     阿蠻

  「但是……這麼多天了!她傷到的是胸部又不是腦,她一定不是在睡覺,我們帶她回家吧!我不要她在這個空空冷冷的地方。是他!是他扼殺了我的寶貝女兒!我不要他靠過來,叫他走!我們自己請醫生,邦或,你去跟他說,叫他放手吧!當初如果不是我逼著若茴嫁人,她也不會選擇這個喪心病狂的浪蕩子。你看看!如今得插著這些點滴管子過活,我不要他過來!」

  「雨蓉!」林邦或無奈地長歎了一聲。「他也不好過啊!三個禮拜來他無時無刻不自己照料她,你就別再責怪他了!」

  「我辦不到!我辦不到!」

  第幾天了?

  一個月了吧!有很多人來看她,安慰他。

  昨天夜裡,見到小紅了!她來看她,一臉無情地凝望她,不跟她說話,不理會她別來無恙的問候,無視她的叫喚,無視她的請求……請求小紅執穩她的手,帶她走,脫離這個感情苦海。然而小紅只是幽幽的歎了一口長氣,影子便慢慢地消逝了。

  小紅!別走!她要跟著她,卻跑不動,因為她的手被人緊緊地抓住,動彈不得。

  放手吧!我好疼呢!這個疼痛讓她從夢裡醒來。

  疼是他的手造成的,那雙夜夜抓住她的大手。他每天會跟她說話,但很奇怪,她就是有本事聽不到他的聲音,他對任何人說的話,她皆聽得到,唯獨聽不到他對她說的話。

  因為她不要聽。

  她被移出加護病房,換至另一間頭等病房裡。醫生告訴他,要開始為她按摩四肢了,因為肌肉已漸萌萎縮的症兆。於是她會感覺到有人按摩她的腳底,扯動她的腳趾頭,摩挲她的大腿、小腿肚、抬手、舉臂。

  無奈吧!她能動的時候,低聲下氣求他都奢望不到,反倒近死了,才能得這樣的福氣。或許他天生就是對死掉的人有病態的依戀吧!

  每天會有人來為她擦身、梳洗;有時是媽媽,有時是特別護士,大部分是他自己。

  不論是誰,她皆無動於衷。

  一天之中,她的手腕輪流被針刺個兩三下,護士會解釋說,這是葡萄糖液,這是食鹽水。

  小換來看她了!他幾乎天天都來,有時帶了一些同學,氣氛因此熱鬧些。

  接著,醫生又來了,是神經科的醫生,她得專心應付了。

  他撐開她的眼皮後,她一動也不動;他長得自白胖胖,像個彌勒佛,還帶了綠色邊的青蛙眼鏡。他摸摸她的脈搏、聽她的心跳,用小金屬槌捶了一下她的膝蓋,探探她的反射神經中樞。結果,糟了!她好像動了一下……

  「廣崎先生,一切都正常,但……」

  「不用說了,謝謝你,醫生。我不會放棄的,既然她一切正常,就不可能是植物人,我要再試下去。如果病床不夠的話,反正這間病房夠大,你們加張床都無所謂。」

  為了她的清潔整理方便,醫生要護士小姐剪掉她的頭髮。媽媽來看她時,說她像個小嬰兒。哈!他如願以償了,她成了標準的小道姑。

  從換至頭等病房那天起,他是夜夜都抱著她同眠,他低喃的傾訴,皆被視為一片空白的錄音帶,有時他睡著了,她的意識反而清醒。她奇怪他怎麼不去上班,看看公司、走走茶莊、瞧瞧珠寶店,返日會見情人?怎麼不去風月場所偎紅倚翠?反倒日夜守在這裡,為她這個活屍擦身、換洗、清理排尿,按摩她的全身與腳底板。他似乎變了!但太遲了,因為她也變了。

  他們兩人好似晝與夜、黎明與暮藹、太陽與月亮,注定不可能同時並存太久。頑石會點頭嗎?不!這是他誘惑她醒來的伎倆,等她醒來後,屆時又會故態復萌以懲罰她對愛情的執迷不悟。這是自然運作的慣性定律!河水未有逆流時,又有誰能阻止大海不產生浪花,產生浪花後,不擊打岸邊石呢?浪花惹石,就是命中注定改戒不掉的惡習。天會荒,地會老,男人情愛最易變,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她這尊活屍呢?當然是活脫脫的鬼話了!林若茴,你一旦醒來,就要墜入萬劫不復的地獄深淵了。

  昏迷近兩個月,她夢見慈眉善目的觀音大士。

  他騰雲駕霧翩然而至,飄飄衣袖與青天霽雲相稱,佛光隱現。他手裡抱著一個嬰孩,那嬰孩哭哭啼啼吵得她的心糾結在一起,然後,她就醒了!

  一陣悶悶的啼聲觸動她的耳神經末梢。是真的有嬰兒聲呢!咿咿哦哦的嘹亮哭聲,像拉警報似地震撼人心。還有好多聲音,他的、小換的、爸媽的、外公外婆的、醫生護士的,還有……峨眉爺爺的!

  道是她第一次聽到她的小寶寶哭,她哭得很不客氣、很凶、很沒道理。只聽到她爸爸拚命地哄著她,五分鐘後卻還是哭鬧不停。她的個性準是像她爸爸,跋扈得不可理喻!

  大伙說要抱她出去走走時,她急了,她想聽她哭嘛!別抱走!她無力的伸出一手,但無人理會她。等到病房靜下來時,她生氣了。此時房裡只剩下他一人,她聽見他走進盥洗室,一陣唧水聲唏哩嘩啦的響著,一分鐘後,他已站在床前,掀開她身上的被單,為她脫掉衣服,開始一處一處為她細心的擦拭身體,這讓她的感官愈來愈敏銳。以往只大略知道他在做什麼,如今卻能清楚辨識出他手指觸及的正確位置。溫水拭過她的肌膚後,便是涼涼的感覺,然後是他的手,最後竟是他的唇!他嘟噥著一些話,是她不願聽的。他是打算賄賂她嗎?她才不接受!

  聽到他的歎息聲後,她暗自揚起一陣勝利的快感。

  不久,嬰兒被抱回來了,這讓若茴的心跳加速。他從容地將被單蓋住了她,然後走向若茴的母親,說了些話,接過了娃娃後,便來回走動哄著娃娃。

  娃娃不肯吃奶,大概是奶嘴孔大小了,娃娃沒那麼大的力氣吸奶。這讓他發出懊惱聲,走向床緣,將娃娃平放在她的旁邊。娃娃咿亞的聲音震撼了她,她好想睜開眼皮看看自己的女兒,但是沉重的眼皮就是不聽她使喚,好不容易才稍稍抬起眼瞼,頭頂燈光一照,教她又覆上了眼皮。若茴好沮喪,娃娃就在她身邊,但是她這個做媽媽的卻看不到她、摸不著她!她好希望能瞧上自已的寶貝一眼。時間,你多寬待我一些吧!

  可惜,沒多久,他又轉過身來,抱起娃娃來回踅了幾圈,若茴默數良久,大概有二十來圈吧!

  他突然道:「哇!這小東西睡著了!還吃不到二十西西呢,怎麼辦?」

  「沒關係,讓她睡吧!等她醒來餓了,就會吵著要喝奶了。」

  那一夜,娃娃是睡在若茴右側,而他則抱著她和娃娃緊擁而眠。

  半夜裡,她被吵醒,右側胸口一鬆一緊,癢酥酥的,還有微微的熱氣哩!

  這教若茴自然而然地張開了眼皮,四處一片烏漆漆,教她一時不察,以為自己還是沒張開眼,等到她微微頷首,垂下眼瞼,方始明瞭,原來有一個包裡著厚棉布的小東西正躺在她的右肩上,小東西的雙拳有勁地來回擺動,大概是手太短了,她極力要將拳頭往嘴裡放,卻構不到小嘴。

  若茴好想抬起左手摸她,但一股刺痛襲上了她左胸口上緣的傷口,這令她沮喪,只能微聳右肩讓厚厚的嬰兒風衣疊起,使娃娃自然而然的傾向她的右胸脯,微彎起右肘,護著寶寶。這很費力,因為她幾乎沒有元氣可使,但一股力量支持著她,眼盈著淚,她看著這個漂亮的小東西的睡姿,她的女兒!呵!她的皮膚透明粉嫩得跟牛奶一般,睫毛短短的,眼睛、鼻子、嘴巴也是小小的,眉毛稀疏尚看不出形狀,但那一頭胎毛卻是濃得像硯台裡磨出來的墨汁,像極了她爸爸。

  想到她爸爸,金楞!這教若茴不由自主地移轉了目光,緊盯著與她同床共枕的人。

  他面對著她和娃娃側睡著,弓起的左手墊在頭與枕之間,睫毛影子被月光拉得長長地映在他直挺的鼻樑上。

  他瘦了!憔悴了!眉宇間多了幾條皺紋,嘴角兩側也多出了幾縷線痕。

  才不過兩個月,他竟看來老了十歲,少了意氣風發的傲慢樣,取而代之的是憂慮。

  他是為她而老、為她而憔悴的嗎?

  若茴悠悠地重喟出聲,閉上了眼,淚因而滲出眼角,忽地,他動了一下,目光陡然而睜,這教若茴不敢妄動,只能保持原姿,聽他挪近自己,陰影蓋上了她的面頰,好久,聽他倒抽一聲,一隻手指觸上她的眼角,為她拭掉淚痕。「若茴!」他激亢地壓下心中堆積千百噸的興奮與狂樂,不敢大吼出聲,以免驚嚇到寶寶,改為輕喚著她的名字,「若茴!你聽得到嗎?聽得見我在叫你嗎?」

  喔!我聽得見!是的!這是臥床以來第一回聽見他在叫她,但她還是不想響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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