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步走在這樣一片社區中,宋語白與龔嫣然彷彿可以看見耀眼迷人的顏朗騎著機車呼嘯而過,一邊揮手向鄰居伯母打招呼;也可以看見憨稚的小藍背著書包放學回家,換上便服後馬上又跑出門到租書店去幫忙,只為了想和顏朗在一起。
那一切,他們似乎都可以看見。
「在那裡!租書店在那裡!」
兩人快走幾步到租書店前,悄悄往內望進去,裡面滿滿都是找書、看書的人,櫃檯裡,一位略胖的六十多歲女人正在為新書包書套。
顏姑姑。
然後,兩人又不約而同回頭朝對面二樓看去,一位秀麗的中年女人在陽台上澆花。
倪家大嫂。
再回過頭來仰首望著這邊的二樓陽台……沒人,兩人對望一眼,同時邁步走向公寓大門,沒有關緊,兩人便自行推門進入,爬上二樓,猶豫了下,按下門鈴。
片刻後,門開了,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那位在七星山碰見的清妍女人。
「咦?你們……」她驚訝的來回看他們兩個。
「我……」宋語白咳了咳。「是顏朗的學弟。」
「啊,原來如此,來,請進,請進。」
清妍女人親切的招呼他們進門,並泡來兩杯熱茶,再落坐於一側。
「從來沒見過你呢。」
「我,呃,因為家裡有事,後來休學回南部,最近才又到北部來。」頭一回說謊,宋語白說得都差點咬到舌頭了。
「喔。」但清妍女人完全不疑有他。「那麼你是回北部後才聽說他……」
宋語白點點頭。「我聽了好意外,沒想到學長這麼年輕就死了。」
清妍女人怔了怔。「死了?沒有啊,他沒有死啊,你聽錯了吧?」
「咦?」
宋語白頓時傻住,龔嫣然更是目瞪口呆。
「他沒有死?」
「沒有啊,他只是……」清妍女人頓一下。「呃,你們要不要見見他?雖然他現在有點不一樣了,但你應該還認得出來才對。」
宋語白與龔嫣然幾乎是搶著說:「要!當然要!」
於是清妍女人帶領他們進入最前面的主臥室,然後,宋語白與龔嫣然看見顏朗了。
是的,他沒有死,他真的沒有死,但是……
清妍女人深情的凝視著僵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男人,並溫柔的為他拂去落在額上的髮絲。
「阿朗,你學弟來看你呢!」
宋語白與龔嫣然難以置信的望著床上的人,沒有一絲表情的臉部僵硬得就像石膏面具,雙眼緊閉,就像它們從不曾打開過一樣,從頭到腳,除了胸部仍在穩定起伏以外,他就像一具屍體,一具死了八年的屍體。
顏朗沒有死,他變成植物人了!
「他……他怎會變成這樣?」車禍?中風?還是打劫被敲悶棍?
「不知道,八年前那一天,我們正在計畫,趕在他入伍之前再去一次七星山,話說一半他突然倒下來,然後就再也不曾醒過來了。」清妍女人淡淡道,彷彿這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在醫院裡檢查了整整兩個月都檢查不出有什麼毛病,他很健康,一切都很正常,只是醒不過來而已。」
當然醒不過來,他的魂魄根本不在這裡!
但是,怎會這樣?
宋語白與龔嫣然面面相覷,自對方眼中瞧見相同的疑問。
「其實對我來講,這並沒有多大不同。」清妍女人又說,一邊嫻熟的為床上的人翻身、拍背、按摩,動作是那麼有力又溫柔,還帶著濃濃的摯愛。「他沒有死,只是一直睡著而已,他依然是我最愛的人,依然陪在我身邊,還有什麼能比這更幸福的呢?」
環顧周圍那些植物人醫療器材,宋語白與龔嫣然想起曾聽人提起照顧植物人有多麼繁瑣吃力,多麼令人厭煩。
她真的覺得這樣是幸福嗎?
突然,電話鈴響。
「對不起。」清妍女人低聲道歉,然後拿起電話和對方說了片刻……「好,我等妳。」
放回話筒,她微笑著解釋,「那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小玲,當年雖然我順利考上大學,但沒有去念;小玲也考上了,可是為了我,她又重考考上醫學院,只要在學校裡上到任何有關這方面的課,她就會特地跑來也替我上一堂課,好讓我能更小心照顧阿朗……」
她繼續為床上的人按摩。
「去年她畢業,正式在醫院裡工作,但她每天下班後頭一件事就是到我家來看看阿朗的情況,不管有多累,或是颳風下雨,她一定都會來,甚至結婚後也不肯去度蜜月……」
話說到這裡,客廳驀然傳來一陣熱鬧的嘈雜聲,不一會兒,一個七歲小女孩衝鋒陷陣的跑進來。
「爸爸,媽咪,我回來了!」
宋語白與龔嫣然微抽一口氣,震驚又錯愕的注視著那個容貌與清妍女人一模一樣,卻有一雙不笑也帶著笑意的眼睛的小女孩。
清妍女人連忙阻住小女孩魯莽的行為。「浣浣,叫叔叔,阿姨。」
「叔叔,阿姨。」小女孩乖巧的叫,很大聲,很有精神。旋即跑到床邊去爬到椅子上傾身在床上人的臉頰上重重親了一下。「爸爸,我回來了,告訴你喔,我今天贏爺爺了喔……」
緊接著,房內又進來好多人,清妍女人一一為宋語白兩人介紹。
顏爸爸、顏媽媽、顏開、顏家大嫂,還有兩個男孩;顏開和大男孩一邊和他們打招呼,一邊走到床邊幫忙清妍女人為床上人按摩,動作同樣純熟。
難怪昏睡八年,床上的人卻絲毫沒有出現肌肉蜷曲變形、褥瘡病變或憔悴削瘦的現象,因為不只清妍女人一個人在照顧床上的人,而是全家人總動員一起照顧他,八年如一日,就像呼吸一樣自然的盡心盡力照顧他。
小男孩擠到小女孩身邊,兩個小傢伙一起搶著跟床上人講話,彷彿床上的人並沒有在睡,而是清醒的在聽他們說話。
「叔叔,叔叔,我跟你說啦,浣浣她……」
一旁,顏家大嫂低聲對清妍女人說了幾句話,清妍女人失笑,如果沒有客人在,也許她會忘形的大笑起來。
「真的?然後呢?沒有真的打起來吧?」
望著清妍女人的笑,真正的笑,愉快的笑,在這一瞬間,宋語白與龔嫣然突然明白了,小藍一點也不孤獨,一點也不寂寞,她真的很幸福、很滿足。
只要顏朗沒死,她就很幸福了。
真正孤獨的是顏朗,真正寂寞的也是顏朗,日復一日翻索記憶來回味往日幸福的更是顏朗。
在那片宛如仙境般的山崖上,他是那麼那麼的孤寂。
整整八年,他獨自一個人面對永無止盡的孤離,那種無望的淒涼,噬心的冷寂,誰能忍受?
但他必須忍受,在那片山崖上,孤單一個人。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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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樣?怎麼樣?你們說服她了嗎?」
宋語白與龔嫣然才剛到達山崖,年輕人就突然出現了,毫無一點預示,就像電影切換鏡頭似的,乍然間就出現了。
宋語白與龔嫣然對視一眼。
「在我們告訴你之前,能不能請你先告訴我們,你說你離不開這裡?」宋語白問。
年輕人點點頭。
「那你知不知道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宋語白又問。「我的意思是說,你這樣真的很怪異,身體完全沒有任何毛病,魂魄卻突然離開身體,而且不管是死亡或者是魂魄出竅,靈魂應該是最自由的,為什麼你會離不開這裡?」
年輕人愕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他們會問這個問題。
「你們問這個做什麼?」
「喂喂,是我們先問的耶!」龔嫣然凶巴巴的插進嘴來。
年輕人沉默一會兒。
「知道。」
「為什麼?」
年輕人無言,默然望著他們。
「你不說,我們也不說!」龔嫣然強硬的道。
年輕人眉宇輕顰,又靜默好半晌後,他終於開口了。
「好吧,我說,但是……該怎麼說呢?」
「就從你前天中斷的地方接下去吧!」龔嫣然興致勃勃地說,她最討厭故事聽一半被打斷了。
年輕人沉思片刻。
「那年寒假,我和小藍結婚後……」
第七章
半夜一點多,顏開正是好眠時,突然被一陣小心翼翼的敲門聲吵醒,心裡雖然很不想理會,又怕敲門的人不死心,會一直敲到吵醒老婆,只好跌跌撞撞的去開門,門外,是顏朗那張曖昧的臉。
「老哥,真不好意思,不過,有沒有保險套?借兩個來應急一下吧,我發誓,明天一定還你!」
顏開面無表情地瞪著眼,正在考慮是要大笑三聲?還是直接把門砰上?
最後,想到自己新婚時也曾經去敲老爸的房門借保險套,他決定傚法老爸的寬宏大量,於是回到床頭去拿了一整盒保險套,再回到門口把保險套扔出去。
「不必還了!」砰一聲門關上。
顏朗一看是一整盒,樂得差點沒昏倒,立刻衝回房裡去「測試」這種牌子的保險套好不好用,安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