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世界是那麼多彩多姿,海洋的深奧、藍天的寬廣,陸上海裡、天南地北、中原西域、天上人間全然羅概。
他一一將她的畫、詩和信手短箋細細品味,深深臆想,逐漸明白,她看似簡約單調的山水景物、花鳥樹影之間,全是為不能成就一份情而苦的情緒,抒發她內心的情意。
她的心早有所屬的臆測出現在腦海中,忽然有種無可奈何的失落感向他襲來。
他將她載滿了苦情的字墨收好,分不清該為她身為他王子妃卻愛著他人而氣怒,還是該為她心有所愛卻被迫和親而幸災樂禍,總之,悶悶然的情緒讓他的心難以平靜。
☆ ☆ ☆
在沒有什麼人可支派的情況下,昭陽累得兩腳發酸,終在夜幕低垂時分備妥了洗塵宴。
她匆匆換上喜兒為她準備的那套橙橘色衣裳,回到廳堂,準備做個稱職的女主人。
「王子妃,米娃娜公主說她尚感疲憊,所以不來了。」
「王子妃,金熊勇士說稍染風寒,不適飲酒,也不來了。」
「王子妃,孛帖兒王后和公主們也說不來了。」
「主子,王子說有要事與可汗和兀達王子商量,他們也都不來了。」
不來了、不來了、不來了……這些回稟的話將昭陽臉上的笑容吞沒,她難掩寞落的低垂下頭,心裡難過的自嘲,呵,還真應了昨兒個喜兒所說,多做多錯,白忙一場,還落得人嫌棄。
空無一人的洗塵宴,教她這張羅了整日的主人情何以堪?
「罷了,佳餚已備,與其這麼撤下,不如大夥兒一塊進膳吧。」昭陽坐上主位,扯起唇角向在場的人道。
但沒有人回應她的話。
她望了一眼佇立在原地的人們,逕自執筷夾菜入口,喝了幾杯酒後才又開口道:「我不知道我是哪裡惹怒了你們,讓你們厭惡得連和我同桌共食都不肯。但且請你們看在這些佳餚美酒的份上,盡享歌樂舞嬪的表演吧!」
喜兒拉著平日與她談得來的可兒、佳兒率先坐下,隨即一位樂師敲起鍾開始演奏,樂聲響起,眾人才漸漸入座。
昭陽難過的情緒稍減,有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想法,她含笑執起酒杯,一杯接一杯。
與他重逢後,她總因太在乎他而膽戰心驚,為他而喜、為他而悲,活得毫無自我,一顆心更從未真正平穩踏實過。
累了,真的,只求今宵紙醉金迷,莫管明日……
也許是太過疲憊、太過感傷,她很快的陷入這自飲自醉的快樂,過不了多久,她整個人便飄飄然。為了不在眾人面前失態,她在微酣之際,踩著蹣跚的步履走回房。
就在要推開房門的剎那,她尚存的理智喚住了她的手,她苦笑一聲,轉身往書齋走去,離開原該是他的房間。
迷迷糊糊的往書齋裡的床上跌坐下,望著眼前桌上的酒菜,不禁疑惑道。「咦?我有教喜兒暖炕、點燈和備酒嗎?」
「呃!」一個酒嗝,把她的疑惑拋往九霄雲外。
她微啟紅唇,因為喝了酒而全身發熱,她不由得鬆開衣襟,露出白嫩細緻的肌膚,搖搖晃晃的往桌旁走去。
她斟了杯酒,向閃爍的燭火敬道:「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真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啊!昨夜她是抱著何等喜悅入夢,怎麼過了一個白晝,便又多添情傷入眠?
她無奈的一口飲盡杯中物。
仰起頭,她抽掉髮簪,傻笑著道:「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呵!散發弄扁舟。」她搖搖晃晃的站起身繞圈,甩著如瀑的烏髮,一滴淚不由自主的悄悄從眼角落下。
此刻,原就待在書齋喝悶酒的敕烈,在褪去衣物後自屏風中步出。他只著單衣,一手抱住將要跌撞到几案的她,道:「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他以這句詩勸她,也勸自己。
轉得頭昏腦脹的昭陽抬起頭,眼瞼沉重得幾乎張不開,望著那醒著抹不去、睡著又夢見的俊臉,心中的苦澀不禁讓她氣怨難平。她氣憤的指責道:「什麼抽刀斷水,舉杯消愁?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才是。」
她扯著他的衣襟,像審問般的問:「為什麼?我不懂,繞了一大圈,好不容易相遇,可說是有緣有分,為什麼上蒼還讓我受這種苦?」
胃一陣翻擾發酸,她難受得摀住口。「惡——」
「小心。」敕烈撐扶住她,拍撫著她的背。
「沒事,我沒事。」昭陽揮手道。她還有好多好多話要和他說,向他問清楚。
她抬起頭,張著朦朧大眼望著他,極專注的想看清她深深貪戀多年的藍眼珠,怎奈他不斷胡亂晃動,她只好伸手捧住他的臉,忘情也感傷的問道:「你心裡沒有我對不對?可我心裡卻從未沒有你,你知道嗎?」
她眨了眨有些泛酸的眸,手不捨放下,小小頭顱無力又疲軟的靠在他胸膛,繼續認真傾訴,「我終於徹底明白,我自始至終都未會放下過你半分,不管時空如何變換,人事如何不同……真的,只不過是把你深深收藏在心裡……放不下,經過這麼多年,連遺忘一分都沒有……我忘不了,不能不愛……縱使萬劫不復,我也會如飛蛾撲火……」
她說得有些語無倫次,呢呢喃喃,卻深深扯動敕烈的心。
他不禁難掩失望的情緒,他竟差點將醉了的她訴說的對象誤認為自己。
呵,經過這麼多年,連遺忘一分都沒有,她愛得可真是義無反顧啊!
而他真是醉得可笑,糊塗得可恨。
他伸手將她的雙手拉下,語帶艱澀的道:「你……喝多了,醉了。」
手忽然被拉開,昭陽不服氣的堅持道:「沒錯,我是喝多了,但我清楚明白我說的每一字、每一句。」
敕烈別開眼。她是如此堅貞的愛著別的男子,他的心口不禁摻揉了妒意和氣怒。
「為什麼別開臉?我又做錯什麼?惹怒了你什麼嗎?」她不禁悲從中來,嘟起紅唇難過的問道。
她不懂,為什麼一片赤情真心換不得他半絲和顏悅色?她的心痛得幾要發狂啊!「你知道我愛你愛得有多苦嗎?難道你就真的不能愛我?縱使……我將心捧給你,都不能卑微的換得你一絲絲的愛嗎?」
她說得如此肝腸寸斷,他的眸子忍不住拉回,對於她那真切的渴求,他心底不禁希冀,她是為他而如此。
但可惜的是,她並不是。
這事實是殘忍也是無情的,不可否認,他十分在乎她心中所愛的是別人,這對他雖不能說是傷害,但卻是不悅和遺憾的。
也因為如此,他才會蓄意在今夜的洗塵宴,讓她受盡羞辱。
「自做孽不可活。」敕烈狠下心道。
他不需要同情一個情感背叛的妻子。
感情向來內斂的昭陽,好不容易放下心防道出愛戀,卻遭他這句傷人的話一刺,不一會兒工夫便再次將情感全數隱藏。她心口這麼一緊閉,那些甜蜜的期望也被她丟出心房。
半夢半醒的她用力將他推開。
「沒錯,一切是我自做自受。」她踉蹌的往後退,眼裡是滿滿的自責和後悔,兩串淚似斷線珍珠般落下。
敕烈被她這麼使勁一推,腦子清醒了幾分。見她的淚像控訴般的成串掉下,他的心又何嘗好受?
畢竟他未曾給過她半分柔情善意,怎能怨恨她別有所愛?算了吧,念在她無辜又誠惶誠恐的來到大蒙,且讓她過她的日子吧。
他無奈的努了努嘴,有些難困的道:「仇敵聯姻,雖心有所屬,但錯誤已成,咱們實毋再彼此為難,你就好自為之吧。」
敕烈轉身步向屏風,準備著衣離開。
「心有所屬,毋需再彼此為難?」昭陽喃喃重複他的話。
她為他而退讓,成全他和米娃娜,讓自己成為王子府裡的一縷輕煙,他還怪怨她為難他?
由愛生恨她做不到,但因妒生怒她卻無法控制。
她猛然拭淚,趨前拉住他,眼中透著質疑、憤怨,語帶不甘的道:「沒付出真愛,怎知付出真愛而失去所有的痛?你說得可真風清雲淡啊,烈龍王子,鎮邦大將軍。」
她知道自己傾訴的對象是他?那她所說的話不就……敕烈唇角不受控的抽動了幾下,苦澀的心好似被糊塗的廚娘撒下過多的甜酸鹹辣,嗆得他難以言語,整個人僵愣住,手上那只正準備掛回頸項的懷表滑下,掉落在她腳邊。
昭陽的醉眼輕掃了一下腳邊似曾相識的破損懷表,又把目光拉回他身上。
敕烈輕輕拉開她的手,彎身拾起他最珍視之物。
昭陽痛苦而狼狽的望了一眼被他拉下的手,不禁輕笑自己那藏匿了多年的愛,「呵,竊佔你大蒙中原國土、戮殺你大蒙勇士將領的明朝朱氏之人,怎配與你言愛呢?」
真可悲,不論心口是如何痛得難耐,她依然不能拂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