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把我嫁掉又是怎麼一回事?」
「對方只開出一個條件,就是一定要你當他的兒媳婦。至於為什麼,我不知道。」
岳小含的身子不禁晃了一下,「所以我終究還是被賣了!不管賣到哪裡,結果都是一樣的。」說到這裡,眼淚不住的滑下臉龐。她的眉心愀在一起,胸口亦盤踞若干莫名的情緒,其中摻雜了對這個家的愛和恨、對奶奶的怨和憤、對這一切突發事件的排斥感,還有一種無力扭轉的疲憊。
「小含,你不會再惹麻煩吧?」岳蘭芯輕觸一下她的肩,想安慰她。
「別……」岳小含驚慌失措的靠向牆壁,身體簌簌抖動。良久,她低沉地說:「我不會替你們惹是生非的。至於你,我希望你不要再到那種地方工作了。」
岳蘭芯一聽,默默點頭應道:「好!」
勉力撐起身子,岳小含蹣跚的走回房間。岳蘭芯輕歎口氣,也轉身回房。
這一夜,對縮在房裡哭泣的岳昭儀而言,是個輾轉反側的失眠夜。由於這幢老屋是木板隔間,她的寢室離客廳又近,因此她把小含和蘭芯的話聽得一清一楚。
第四章
*鹿柴山莊*
「少爺!少爺!」管家紀元氣喘吁吁地呼喚著。
上了年紀的他不敢過分激烈的擺動身子,只能一手緊扶著樓梯把手,另一手則輕捶著腰部,緩緩走上樓。
紀元才剛攀上二樓階梯,便將雙手搭在木欄杆上,緩緩做了一次深呼吸。他不時暗咒自己體力差,區區五十階不到的樓梯就累得他氣喘如牛,不過真正要怪的是這屋子的階梯太過於陡峭,尤其是上第四層頂樓書閣的那一段,天啊!對他這個年過半百的老管家而言,簡直就像是世界屋脊青藏高原一般,步步是深谷險境。
紀元在屠家工作已有四十個年頭,對脾氣一向不好的他而言,漫長的四十個年頭不算短,沒想到卻也是匆匆即逝。
遙想四十年前的自己,一個目不識丁的十五歲少年郎,身無一技之長可謀生,能跟在擦鞋老師傅身旁圖個溫飽就算福氣了,哪敢貪奢什麼?!
那時的他雖然沒薪俸可領,但只要是客人有賞小費,他就有零花錢。於是他除了馬不停蹄地動著碌碌的手,嘴上也不忘說些好聽的話討客人開心。就這樣,客人小費給得多,下回再光臨時,他就格外賣力,那時的他是只井底之蛙,把這一切都看成莫大的成就。
可惜,好景不當,老師傅在一個除夕夜裡和老友敘舊,灌多了黃湯後,竟一覺不醒,徒留一隻擦鞋箱,更添他的哀愁與窘況。
少不更事的他原以為只要循著老師傅的方式行事,便可鞏固地盤,自力更生。哪裡知道少了一個靠山後,竟到處被人驅趕。在這樣不利事業的情況下,老主顧漸漸流失,只剩下三五常客可讓他餬口。
這些碩果僅存的常客都是來自一家叫鴻國紙廠的私人機構,其中又以一名長抱披身的俊逸中年男子最愛跟他抬槓。每每聊起來,他就得花雙倍的時間擦鞋,當然對方也總是付雙倍的工錢。這樣持續一年後,傻不愣登的他還是沒搞清楚這人的來頭。
直到有一天,對方跟他起了一個頭,說他是鴻國紙廠的負責人屠世民,想請他擔任一個室內的工作,內容不見得輕鬆,但供吃住,生活有保障,最重要的是,薪水比擦鞋所得多了十來倍,只要他肯努力做事,開源節流,五年之內絕對可以存夠本,討個老婆好過年。這麼動人的主意聽來有點不真切,所以他沒立即接受,足足考慮了一個月才答應。
十七歲那年他進入全台灣最有名望的紙廠世家,從園丁、守門、老闆少公子的伴讀,至打理大小瑣事的管家,這四十年來他是存了不少錢,卻始終沒有娶妻育子。
有人曾問他會不會遺憾?他可是一點都不。
對紀元而言,屠老闆活潑討喜的小公子就是他的命根。他與屠老闆分享昶毅少爺剛墜地的喜悅,親眼目睹滿週歲的小東西「抓周」。那日地上擺了十來樣的東西,他唯獨鍾情於外婆的小木魚,小東西不由分說地拿起來就敲啊敲,敲得大伙高興得不得了。
現在呢?
唉!紀元可高興不起來了。
因為昔年敲著木魚的囡仔,竟捨木魚就經文了!三十一歲的單身漢對異性沒半點積極的興致也就罷了,他竟在三年前毅然辭掉人人稱羨的職務,跑去考試,念什麼形而上學之類的玩意兒!試想,這是什麼時代了,別人家的公子哥兒哪個不是拿著大哥大聊天,開著香車在大街上兜風,身著筆挺西裝,不僅耍帥也耍嘴皮子,然後泡盡一干名媛閨秀。
依紀元看哪,也唯有屠家這頭「倒施逆行」的黑羊才會專做那種反流行的事!不是鎮日窩在黑洞裡,拿著毛筆沾墨,修補被蟲蛀得面目全非的古書,就是開著破吉普車溯溪而上,攀山越嶺上破壞獵人們所設的陷阱。最教人憋不住氣的是,他既懶惰又不愛清潔,三年來,一年只剪一次的頭髮是從來不抹洗髮精的,洗頭時,只當燙青菜似地過個熱水就算「大功」告成。
而這些都還算是小事,最教人看不過去的是,有個堅毅且性感下巴的他,意搞怪地留了一撮老奸巨猾的山羊鬍!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在現今處處朝金權和利益看齊的現實生活裡,有哪個正常女性會在不知他真實身份的情況下,瞄窮酸落魄相的他一眼,就傾心不已的對他一見鍾情,甚至到非卿莫嫁的地步呢?當然,用肚臍眼想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想著想著,紀元終於也抵達了三樓,無可奈何地將雙手拱在唇際,仰頭扯喉向幽暗的四樓發出求救信號。
「好少爺!救救我這老命啊!」
沒動靜。
「爛少爺!快出來拯救我啊!」
還是不吭一聲。
紀元瞄了一眼靜得出奇的天花板,豎高耳朵,聽到微細的翻頁聲後,鐵下心,一股力量從他的丹田往胸際竄升,一路衝破至喉頭,嗓子一開,他大吼道:「失火羅!你這只臭老鼠,還不趕快給我從洞裡死出來。」
不到三秒,原本幽暗的閣樓洞口出現了一道黃澄的燈光,木製階梯頓時通亮起來,一名黑髮東豎西翹的蓬頭男子鐵著一張黑臉,探出頭來咬牙迸道:「指桑罵槐的糟老頭!大清早捉什麼老鼠,你給我一邊涼快去!」
「少爺!」紀元好不容易盼到了對方的響應,只得趕忙抓住時機道:「冬天剛過,飢餓的老鼠又出來覓食了,若我們再不捕鼠,等夏天一到,不肖鼠輩生了一窩子後就難應付了。」
「什麼冬天、春天的?上個月你趁我上台北交論文之際,不就活捉了好幾隻手無寸鐵的老鼠了嗎?怎麼現在又想開殺戒了,難不成又有不識相的老鼠夫婦挑你的肚子辦事了?為什麼我就沒碰上這種狗運過?」
紀元垮下老臉,想起少爺所提的那檔事,不過這還不是得怪他!
在這荒郊野地,除了果樹山根外別無糧食,不少老鼠會順著水管爬進這幢又古又舊的別莊,偏偏他少爺又不准他殺生,甚至連蚊子、蟑螂、蜘蛛都不准地碰。
起初,紀元覺得用大吃小食物鏈的方式借蟲殺蟲也不錯,因為蜘蛛可以吃蚊子。過了兩個月,蚊子是沒了,倒是一個個八爪蜘蛛肥大得可以拿去供人拍恐怖片了。
無可奈何下,他只好又去跟別人要了好多只壁虎來養,結果這三年養下來,牆上都是壁虎兄後嗣的吸盤腳印,又髒又黃的,看得紀元心裡直起疙瘩。但是碰上颱風夜停電時,卻成了他少爺最熱中的消遣。那小子會一手打亮手電筒,另一手則無聊地握著粉筆在牆上試著連出那些點。不是他紀元愛嘮叨,實在是一個原本有大好前程的漢子,如今墮落、不務正業,淨玩這種沒出息的把戲,教人看了不得不心寒啊!
喔!提到捉鼠這檔事,貓自然是「最佳致命武器」,很不幸,他的怪少爺天生對貓過敏,只要他踏入一戶「養貓人家」,即使沒見著貓影,他那個靈得詭異的鼻子也絕對嗅得出來,於是哈啾噴天是少不了,當然更別奢望養隻貓了。
記得去年夏天的一個驚魂夜。
睡在榻榻米上的紀元被熱得醒來後,發現赤裸的肚子上有東西在動,還會飛,疲倦的他撐開惺忪的雙眼往自己的肚子上一瞄,便哇哇的大叫出聲,連忙把肚子上的褐色桐油般的玩意兒甩開,左右手迅速地搶下一旁的拖鞋,一徑地往標的物捶下去,口裡不斷冒出「殺、殺、殺」,其賣力的動作與狠勁,像是非置敵人於死地不可。
大概是他這個老僕的叫聲太淒厲恐怖了,竟驚醒睡在三樓的屠昶毅,他忙不迭地下樓衝進老僕的房裡,當場目睹高舉著拖鞋的紀元把兩隻正要享樂交配的蟑螂搗得體無完膚,幾乎成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