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當一個美麗動人的女子在愛上一個男人長達二十幾年之久,好不容易才盼到披上嫁衣的那一刻時,那種快樂該是世上的財富都換不走的。但是新郎卻輕而易舉地把新娘的那份美麗換成了哀愁。
鄒妍只要一想起一年前受盡屈辱的那一日——那最最最長的一日,便忍不住長歎一聲。從牟定中逃婚那日迄今也有一年了,她對他的憤恨早隨著日曆一張張地撕去漸漸地淡化,如今她沉得像一池死寂的水,根本不想和他計較。人的意志畢竟是勉強不得的。
只是……牟定中也未免太沒膽了吧,在外流浪了一整年,竟然連封信都不捎回家,他當她鄒妍那麼沒出息,會親自出馬去把他捉回來嗎?哼,他也未免太自我膨脹了!
她又沒丑到乏人問津的地步,最起碼,那個死纏爛打的石白滔就對她求了七次婚……
「惡!嫁石白滔!」鄒妍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就忍不住要將胃裡的燒餅、豆漿全都吐出來。「我寧願被牟定中棄婚十次,也不要和姓石的有任何瓜葛!」
這時她桌上電話的內線燈閃了起來,打斷她的自言自語,不及一秒擴音隨即響起。「鄒小姐,請接二線電話。」
鄒妍把手上的豆漿往桌面一擱,然後戴上黑框眼鏡,讓自己清醒些後,緩緩執起話筒,不客氣地衝著話筒大喊一聲:「喂!找哪一位?」
「小妍啊!是我白滔啦!」這聲音聽在鄒妍耳裡彷彿是豬仔在豬圈裡吱吱叫。
「我今天中午到你公司接你,我們吃個便飯好嗎?」
吃!吃個頭啦!現在才上午十點半,離她解決早點才過三十分,連麵粉都還沒發酵哩!他當她母豬啊,一天到晚吃吃吃!儘管百般不想吭氣,心煩的鄒妍還是輕聲地回答:「真是抱歉,石先生,我今天好忙喔,得趕好幾張信用狀;中午有一個貨櫃進港,得到基隆去提貨;下午有客戶要來參觀,晚上又得加班,我實在不知道得忙到什麼時候呢。」
「那明天呢?」
「啊!明天也一樣啊!而且還得到台中出差,後天則是高雄。忙啊!忙得不得了!」
「小妍啊!我早說過了,你何必窩在那種小公司呢?只要你肯跟董事長提一聲,最壞也有個課長的職務可做。不過,女孩子嘛,還是嫁人得好……」
真是三句不離老話!鄒妍忍不住將話筒拿離耳朵,對它齜牙咧嘴一番,然後佯裝有同事詢問她,「喔!什麼?石先生,對不起,電話上還有兩條線在等我,不能跟你談了。拜拜!」喀一聲,她像甩開毒蛇似地把話筒往電話上一放,就搓起泛著雞皮疙瘩的手臂,甚至從抽屜裡拿出一瓶酒精,將話筒徹底消毒一番。
人,是暫時打發了,但有待解決的問題還是一大堆,她雙掌含十,拱在鼻樑間,喃喃地念著:「萬能的天神啊!請賜給我神奇的力量,讓我彈一下手指,就能把這一樁樁磨人的事變得無影無綜。」
才剛念完最後一個字,正對著她辦公桌的董事長兼總經理的辦公室門便啪地一聲大打開來,一個怒氣沖沖的小老頭朝她的方向狂飆而來。
鄒妍一直覺得自己的辦公桌風水差,原來是被老闆的門神衝到了,她好希望萬能的天神也能順便將這個正皺著八字眉、直直朝她殺過來的小老頭弄走……
「鄒小姐!」
「啊!是,蕭先生……」
她話還沒說完,一疊厚厚的文件就摔在她眼前的桌上,他的利爪扣上了桌角,破喉向她霧濛濛的鏡片怒吼道:「完蛋了,我信用破產了!那些該死的伊朗土匪!
我就知道他們把貨延再延準沒安好心眼,現在撂下一句『淹水,沒貨出』就想打發我?還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的,他當我是三歲小孩子那般好騙啊!鄒小姐,我要你盡快回封傳真過去,罵得他們頭頂生爛瘡。搞什麼飛機嘛!」話才剛說完,他捲起袖子,腳跟一轉,又疾步走回他自己的辦公室。
鄒妍連連對著老闆的背影點頭稱是。
不過,老闆的氣話說歸說,但她這個做屬下的可不是在社會上只混了一、兩天的菜鳥,若是真不明就裡地照他的話去做的話,那她大概下午就得收拾行囊,回家靠人救濟了。
於是,她集中精力,不到十分鐘就寫了一張不慍不火、字字伸張正義的抱怨函;宇裡行間透露了他們公司對該公司因為連月來豪雨不斷而導致開心果收成不好的結果深表同情,但對該公司所下的決策更是感到震驚與失望,因為賣方不能如期履約已造成買方嚴重的信用破產。人與人之間最重要的莫過於誠信,而守約是最佳的勵行方針,尤其兩家公司素來友好,合作關係亦是堪稱愉快,每年的進貨量更是相當可觀,若只因這件瑕疵而讓蕭先生在美洲另尋合作對象的話,是她萬分不樂意見的;但是若真到了那個地步的話,她也只能照辦了……
拉拉雜雜地撰寫完畢,再三檢查內文後,鄒妍將抱怨函往傳真機一送,接下來就是等待了。
不過,等待不是她的專利,而是她老闆的,她還有一拖拉庫的雜事要處理。
說回來,忙雖忙,也好在有這份工作纏身,才沒讓她想東想西。其實很多人愛管閒事、替她抱不平,認為以她政大阿拉伯語系的文憑,外加一張留英碩士文憑的條件,蹲在這裡做個業務代表簡直就是浪費人力資源。
但鄒妍並不這麼想,尤其一年前被人棄婚後,她對自己完全沒了信心。俗話說得對,置之死地而後生,她完全能夠體會這句話的含意。
一年前她是個只重外表、不重內涵,非名牌不用,只知追求流行,走在時代尖端的千金小姐;但在慘遭「滑鐵盧」事件後,她幡然一變而成身著古老套裝,走起路來不是內八就是外八的平凡女職員。不過,這突來的轉變倒是讓平常不理睬她的父親對她另眼相看。
有時候事情就是這麼奇怪,癡心愛的人倉皇地落跑了,她反而因禍得福地得到親情的慰藉。
晌午時分,六名女職員圍著一個小餐桌,搭伙用膳。
「鄒妍,你很不夠意思哦,說好上禮拜要介紹我堂哥給你認識的,你怎麼又爽約了?」綁著馬尾的小林不高興地問。
鄒妍正專心吃飯,聞言愣了一下,半晌才回答:「喔!真是很抱歉,我完全忘了這檔事了。小林,對不起。」
「好啦!你這個惡名昭彰的對不起小姐老毛病又犯了!只是交個朋友嘛,不用耶麼緊張,改天等他氣消之後,我再幫你約約看。」
鄒妍想直言拒絕,但到嘴邊的話被小林夾到碗裡的菜能堵住了。
此時,她才開始瞭解牟定中的感受被人逼著結婚的感覺好累。
其實,牟定中也不是沒有警告過她,只是她深陷於自己的遐想中,又自恃美貌,一時不能接受有個男人不要她的事實。
想起往事,她不覺得又鼻酸了起來,嘴裡的飯粒變得冷硬。
記得牟定中逃婚的前一個星期,他曾刻意騎摩托車載她到沙侖。
在她一相情願的想法裡,素來不曾對女人獻慇勤的牟定中會提出這種罕有的主意是充滿愛意與羅曼蒂克的,卻沒想到這竟是他「勸退」的第一招把戲。原來,他希望由她主動終止這場婚姻鬧劇。
她眨著一雙刷得彎俏的長睫毛,猶疑地問:「為什麼?難道你不喜歡我?覺得我很醜?」
「不是!」牟定中抹了一把瞼,捺著性子解釋:「鄒妍!我不是語言學習機,同樣的話我不想再講上第一千次!」但是他還是齜著牙說了第一千零一次。「你是我這輩子遇見過最美、最亮、最耀眼的女孩,我為無數個女人拍過照,沒有一個比得上你,事實上,你天生就有那種在男人之間製造騷動的本錢。但是我不會因為這個理由就答應我爸娶你,也不會單單為了這個理由就不娶你。你搞清楚了嗎?」說話時,他挺直的鼻樑跟頭公牛一樣噴著氣。
然而就算牟走中真的是頭牛,情人眼裡出西施,鄒妍也認為他是全宇宙最帥、最有型的一頭。
她將哭喪的塌臉收藏好,抑下反駁的念頭,暗暗勸著自己,牟定中的話是絕對有道理的,她就要成為他太太了,不能沒事找碴,老頂他的話或挑他語病,於是她更率躬屈膝了。「我瞭解,定中,我完全瞭解。我會試著妀善的。」
牟走中死盯著她刻意裝出的柔態,突然咆哮道:「你又瞭解了什麼!」
「你不會單單因為我長得美就娶我,也不會因為我長得醜就拋棄我。如果你認為我的打扮太過招搖、不夠純良的話,從今天起,我把化妝品都扔掉,把頭髮剪短……」
「錯!錯!鍺!我的大小姐,不管你生得美或醜,我都不會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