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永遠只有背影。
昨夜的恩愛是過眼雲煙,夢醒後,連一絲也不剩。
她看著楚北捷如往日般不發一言地離去,挺直的背影,不變的鐵石心腸。
八個月,已經到了下雪的季節,而春,卻仍在很遠的地方。
「姑娘醒了?」貼身伺候的紅薔端著裝了熱水的銅盆跨進屋子,將銅益擺在桌上,搓著手道:「今天真冷,天還沒亮,雪毛毛就飄下來了。雖不是大雪,可真冷得夠嗆。趁水熱,姑娘快點梳洗吧。」
她上前,將娉婷從床上扶起來,瞥見娉婷眉頭猛然一蹙,忙問:「怎麼?是哪裡不舒服?」
娉婷坐在床邊,閉目養了一會神,才睜開眼睛,緩緩搖頭道:「不妨事的,起急了,不知道扯到了哪條筋骨。」
水很暖。婆娑輕舞的水霧,籠罩打磨得光滑的銅盆。纖纖十指慢慢地浸入水中,感覺截然不同的溫度。
紅薔盯著那十指看,輕歎:「好美的手。」
「美麼?」娉婷問。
「美。」
娉婷將手抽離水中,紅薔用白色的棉巾包裡起來,輕輕拭乾。
水嫩的指尖,形狀美好的指甲,細蔥似的十指。
娉婷笑了:「美又如何?這雙手,再也不會彈琴了。」
「為什麼?」紅薔好奇地問。
娉婷似乎沒了說話的興致,別過頭,閒閒看窗外一片寒日的肅殺。
紅薔伺候娉婷已經有一個多月,大致知道她的脾氣,知道自己多事了,不敢再問,識趣地收拾東西,端起鋼盆,退出西廂。
腳步邁出門檻,在轉身的瞬間,一個聲音從背後細微地傳來。
聲音如煙,可以被風輕易吹散,只餘一絲殘香在耳邊徘徊。
「我……沒有琴。」
☆☆☆
琴來得很快。
未到晌午,一具古琴已經放在案頭。
雖不是鳳梧焦尾,但半日內在這荒僻地方可以找到,已算難得。
娉婷伸手,撫著那琴。她溫柔而愛憐地撫著,彷彿那不是琴,而是一隻受了驚嚇的小貓,極需要她的安慰。
紅薔又進來了。
「姑娘現在可以彈琴了吧?」
娉婷搖頭。
紅薔道:「不是已經有琴了嗎?」
若有若無的笑意,從微紅的唇邊勾起。娉婷心不在焉地,仍是搖頭:「有琴又如何?沒有人聽,豈不白費心力?」
「我聽。」
「你?」娉婷頓了頓,轉頭,含笑問:「你聽得懂?」
紅薔沮喪之色未現,娉婷又溫柔地笑起來:「也罷,姑且當你聽得懂吧。」洗手,點香。
白煙緲緲,飄舞半空,帶著說不出的溫柔,輕輕鑽進人的鼻尖。
端坐,養神。
勾弦……
一聲輕吟,從顫動弦絲處舞動看不見的翅膀,擺開妙曼身姿,凌空舒展。
「故亂世,方現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紛亂,奈何紛亂……」
她傾心吟唱,撥動琴弦。
莫論英雄,莫論佳人。
這一對,不過是癡心人,遇上了癡心結。她知道的。
「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厭詐,兵不厭詐,兵不厭詐……」
她在唱,她的手又細又白,卻穩如泰山。
勾著弦,宛如回到雲霧中險惡萬分的雲崖索道,她躺在楚北捷懷中,說著永不相負,腳下卻是萬丈深淵。
兵不厭詐,情呢?
陽鳳身在千里之外,來了三封信,字字帶淚,一封比一封焦慮。
娉婷忍住心腸,將千里而來的紙信,一一撕成碎片,化成漫天紙蝶飛散。
盡釋前因。
怎麼解釋?如何解釋?
她不能葬送敬安王府的血脈。
她更不願相信,楚北捷對她的愛,抵不過一個天衣無縫的騙局。
若真有情意,怎會經不住一個詐字?
若深愛了,便應該信到底,愛到底,千回百轉,不改心意。
「故飛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歡,一望成歡……」
婉轉低述,申明冤屈,是最聰明的做法。
以心試心,妄求恩愛可以化解怨恨,是最糊塗的做法。
娉婷撫琴,輕笑。
女人求愛,無所不用其極。
她已聰明了一世,糊塗一次又何妨。
最後一聲尾音劃過上空,盤旋在樑上依依不捨越顫越弱。娉婷抬頭,看見紅薔一臉如癡如醉,已有兩滴珠淚墜在睫毛上。「傻丫頭,有什麼好哭的?」娉婷忍不住笑出來。
紅薔舉手拭淚,不滿道:「都是姑娘不好,彈得這麼淒涼的曲子,倒來怪我。」
娉婷皺起小鼻尖,露出幾分小女兒表情,嘖嘖道:「好好的曲子,聽在你耳裡,怎麼就變得淒涼了?」
擱了手,剛要叫紅薔將琴收起,漠然進了屋,道:「王爺說姑娘彈琴後,請將琴還回來,日後要彈時再借過來。」
娉婷靈眸轉動,欲言又止,緩緩點頭道:「也好。」叫漠然收了琴,踱到茶几邊,將上面的茶碗端起來送到嘴邊。
紅薔忙道:「那茶冰冷的,姑娘別喝,我去沏熱的來。」上前舉手要接。
娉婷卻不理會,答道:「我剛剛彈完琴,渾身燥熱,冷茶正好。」不等紅薔來到身前,將茶碗揭開,竟一口氣喝乾了裡面的冷茶。漠然剛把琴抱起來,想要阻止,也已經來不及了。
時值寒冬,那茶冷得像冰水一樣,娉婷自從敬安王府之亂後,連番波折,身體已經大弱,猛然灌了一口冰凍的茶下喉嚨,覺得彷彿整個胸膛都僵硬了似的,片刻間連話都說不出來。
紅薔見她臉色有異,急道:「看,這可凍著了。」
慌忙要尋熱水,被娉婷一把拉住,輕聲道:「沒事,嗆了一點而已。」抬頭看見漠然還抱著琴站在那裡,問:「怎麼還站著?快回去吧。晚了,王爺又要發火了。」
漠然應了一聲,抱著琴跨出屋門,卻不朝書房走,在走廊盡頭向左轉了兩轉,剛好是娉婷房間的牆後,楚北捷裹著細貂毛披風,一臉鐵青地站在那裡。
「王爺,琴拿回來了。」
楚北捷掃了那琴一眼,皺眉問:「她怎樣?」
「臉色有點蒼白。」
「胡鬧!」楚北捷臉色更沉:「要解悶,彈點怡情小曲也罷,怎麼偏挑這些耗損心神的金石之曲。」話沒有說完,重重哼了一聲。
漠然這才知道,那句「胡鬧」不是說自己,原來是說娉婷,暗中鬆了一口氣,又聽見楚北捷吩咐:「找個大夫來,給她把脈。」
「是。」漠然低頭遵命。
楚北捷心情看來很不好,鎖起眉心:「那麼一大杯冰涼的茶水灌下去,誰受得了?你去告訴紅薔,要她小心伺候,不可再犯。」漠然答應了,抬頭偷看楚北捷臉色,仍是烏黑一團。只要遇上白娉婷,王爺的脾氣便陰暗不定,很難捉摸。
如天籟般的琴聲只響起了一陣,便不再聽到。
☆☆☆
楚北捷下午依然回書房去。他其實並不總在書房,反而常常在娉婷的屋後閒逛。處理公務只是虛言,他如今哪裡還有什麼公務?隱居的小院用的木料都比王宮裡的薄,蓋不住聲音,娉婷若是唱歌,即使只是輕唱,歌聲也能從屋內飄到牆外,讓楚北捷聽得如癡如醉。
雖如癡如醉,但絕不真的癡醉。
如果真的癡了,醉了,他該毫不猶豫繞過那道牆,跨進娉婷的屋子,把唱歌的人緊緊摟在懷裡,輕憐蜜愛。
他沒有。
只是站在牆後,聽她似無憂無慮的歌聲,聽她與紅薔說話,與風說話,與草說話,與未綻的花兒說話。
八個月,他生命中最痛苦、最長的八個月。
許久以前,他曾許諾,要在春暖花開時,為她折花入鬢。
春,何時來臨?
☆☆☆
是夜楚北捷仍然入了娉婷的房。
仍是豪取強奪的佔有,仍是無動於衷的冷漠。
「王爺,」娉婷在黑暗中看窗外天色,沒有一顆星的夜晚,冷而寂寞,她低聲問:「明天,大概會下雪吧?」
楚北捷摟著她,似已睡去。
她知道,他沒有睡。
他知道,她知道他沒有睡。
除了冷漠,他不知道該如何懲罰懷中的這個女人,也不知道該如何懲罰自己。
「明天,是我的生辰。」娉婷在楚北捷的耳邊,問:「王爺可以陪陪我嗎?明日會下雪,讓我為王爺彈琴,陪王爺賞雪……」
楚北捷忍耐不住,睜開大眼,用力將娉婷摟緊,換來一聲驚叫。
別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生辰又如何?娉婷,我只能在漆黑中如此愛你,朗朗乾坤下,有我深深敬愛的兄長,和他死去孩兒的魂靈。
楚北捷在清晨離去,娉婷看著他的背影,抿著唇一言不發。
天色從灰到亮,短暫的光亮後又是一片陰沉,烏雲籠罩白日,沉甸甸直衝著塵世壓來,寒氣逼人。
「呵,要下雪了吧?」紅薔呵著氣。
娉婷正坐在窗邊,伸手出去,轉過頭來:「看。」掌心處,是一片薄薄雪花。
「下雪了。」
初時是薄而小的雪花,到後來狂風越烈,捲到天上的,都成了鵝毛大雪。天陰沉著臉,似乎已經厭惡了太陽,要把它永遠趕在烏雲之後。
沙漏一點一滴地向下滑落,娉婷默默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