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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阿蠻

  吳念香想告訴李懷凝,那個買畫的金主其實長得跟「法拉利」一樣標緻,但一想到李林凝跟「雄性」的東西犯沖,忙改口道:「我雖然有錯,但這一切還是得怪你自己,幹麼撂下有畫任人家取的大話。」

  李懷凝將名片接過手後,看也不看地撕成四瓣,將碎紙屑往身後一拋。

  「大話不是我說的好不好,是畫廊的經理開嘴閉嘴的生意經,你在大公司當主管那麼久了,還會聽不出來嗎?」

  房東吳念香將肩一聳,「我的確是聽不出來。依我看,他並不知道那畫裡的肥……嗯,女人就是你,你別在意,好不好?」

  「要我別在意!那肥肥小姐你先學著不在意自己的噸位好了。」毒話一放完,李酷小姐捲著龍捲風,不管旁人被捆風掃到後是死是活,直接轉回自己的房裡繼續醞釀低氣壓。

  那一個禮拜,只要在這屋簷下過日的人都會被她清算一番,而李小姐那張尖牙利嘴可真不是普通的毒,中傷人的話比機關鎗的子彈還讓人難以招架。

  李懷凝閉關冥想一周後,瞭解自己理虧,接受自己其實已窮到不得不拋開明顯的弱勢處境後,順手提筆蘸墨,於數秒內,以草書兜畫出兩道自用送禮兩相宜的「收驚符」,往房東吳念香和另一名室友趙燕麗的門板上貼去,並認份地將百萬支票軋過銀行帳戶裡,平衡赤字。

  這也就是為何以往為了省錢,寧願餓肚子將早餐合併中餐吃的李懷凝,終於吃得起早餐的原因了。

  李懷凝還記得那是一個禮拜天,她睡到日上三竿餓著肚子起身,牙沒刷臉也沒洗,將灰色的印度染印棉飽往頸子一套,汲著一雙草鞋,踩著餓過日頭的陰魂魅影出門覓食。

  街頭那家餐店的老闆說燒餅已冷,油條得回鍋,這樣湊和湊和著吃,問懶人姑娘可不可以?

  懶人姑娘懶歸懶,但對入腹之物的品質還是沒商量的餘地。她臭著一張臉,直接丟出一句「不可以」,便出了燒餅店。

  「無所謂,」李懷凝自我安慰地說:「街頭這家沒得買,姑娘就到街尾吃蚵仔麵線。」

  不料,李懷凝才剛在麵攤子前站穩,話都還沒脫口,一臉神似貓頭鷹的老闆娘二話不說地提起左手,將酷似血液子金鐘罩般的大蓋往空中一掀,右手翩然耍起大柄勺往空空如也的大鍋鼎裡唧、唧、唧地敲三聲,這樣「大費周章」地跟李懷凝耍弄一出「銘謝惠顧」的默劇。

  歪著脖子觀賞的李懷凝,忍不住插腰告訴老闆娘,「你欺我長得像外國人不懂中文,跟我裝聾作啞是吧?老闆娘未免也太鄉願了!」

  「喔,小姐你會說國語哦!啊,不好意思,我以為你是在附近酒店陪人客跳舞的洋小姐哩!」老闆娘老臉一收,笑著問:「凶燕?什麼數凶燕?」

  李懷凝沒力氣跟她抬槓,捲袖伸指搔搔頸背,單手一辦,繼續尋訪下一攤食店。

  人正餓著,血液裡的血糖指數便會下降,這指數一降,頭昏腦脹,鳴喘是常有之事,而李懷凝的情緒則是會嚴重地惡化到見人就瞪、見狗就踢的地步。

  她無力地踏著身前那條被遲遲冬日拉成細又長的竹竿影子掉頭回老窩,猛然覺得老窩好像被惡作劇的仙人施了乾坤大法,一下子被挪到遙不可及之地。

  拖著牛步將路程走過一半,她才注意到石側前方有家專賣素食的攤子還開張著。

  年輕貌美,身材又窈窕的老闆娘剛送走一個中學女生,又迎來另一名男士。李懷凝見狀,大眼一睜,忙跟上去光顧湊熱鬧。

  李懷凝雖然餓,肚皮也嘰哩咕嚕地滾著,但凡事總有先來後到。在民主日漸落實的台灣,大至做官,小到上郵局買郵票寄信都得按規矩來,李懷凝雖然酷毒,但在排隊這事上是比那些花老百姓錢玩「陞官圖」的官兒們還要認份的。

  李懷凝一手抱著扁肚,另一手擋在攤子前,眼直勾勾地盯著煎盤裡的蛋餅,直到蛋餅被一雙難得一見的巧手包進了保麗龍盒裡,遞交給男士後,李姑娘才有氣無力地開口點東西。「老闆娘,有沒有最快的……」豈知旁邊的男人意開口說:「小姐,我還沒點完。老闆娘,我……我還再要一份。」

  李懷凝脖子一甩,陰森森地瞪著對方。「先生點東西可不可以一次講清楚。」

  對方被李懷凝的眼神嚇了一跳,但他沒有讓步的意思,回神扭頭再跟蛋餅西施說:「不,還要兩份。」

  蛋餅西施笑容可掬地問:「可不可以請先生稍等一下?我看這位小姐似乎已快撐不住了。」說完,馬上問李懷凝,「小姐,你要不要先進店裡挑一張桌子坐下來,我馬上幫你弄一份早點。你剛才說你想要什麼?」

  要能最快打點好的熟食!但李懷凝就是討厭男人,尤其是眼前這個明明覬覦老闆娘的美色,卻又做得很不高明的男人。

  於是李姑娘裝出可憐兮兮的樣子,說:「我想要一份蛋餅,一份法式吐司和一塊素蘿蔔糕,外加一瓶豆奶,不知可不可以?」

  「當然可以,我想先生不介意等個幾分鐘的。」

  那男人受到蛋餅西施關懷的一瞥後,紅著臉,不甘不願地說:「當然,當然不介意。」

  李懷凝賣乖地在對方肩上一拍,說:「謝了。」然後拽著勝利的步伐,逕自往店裡最靠近蛋餅西施的那張桌子挨坐下去,順手拎起桌上的報紙一掀後,將整顆頭顱探了進去。

  從此,李懷凝成了這家早餐店的常客,幾乎日日來報到,逐漸地和老闆娘成了朋友。有時沒客人時,老闆娘會坐下來跟李懷凝聊天,聊著聊著李懷凝就告訴她自己的想法了。

  李懷凝其實很不喜歡用「老闆娘」這一個專有名詞來稱呼她,因為在李懷凝的念頭裡,老闆娘這詞兒總跟「市儈」沾上一點邊的。

  老闆娘瞇著笑眼跟李懷凝說:「那李小姐直接叫我小月好了。」

  小月!李懷凝突然覺得這名字美得簡單,也許是因為小月本身就是個質樸美麗的女孩,連帶地讓這個尋常的名字也神話了起來。

  小月看起來雖年輕,其實也快逼近三十大關了,呼其女孩似乎不妥當,但她沒受到俗世的污染卻又是事實。

  小月二十歲時曾嫁過一位空軍軍官,對方在婚後第三年在執行公務時受傷,半身癱瘓多年後服安眠藥自殺,留下一筆存款和一封交代母親絕對要小月覓人再嫁的遺書。

  可是沒幾個月,小月的婆婆承受不了獨子自殺的打擊,緊跟著中風臥病在床,於是,小月再嫁之事就沒了下文。

  為了養活自己和婆婆,小月用丈夫留給自己的錢頂下這家早餐店,能過一天是一天。

  偶爾,會有幾個三姑六婆來買早餐,順道試探性地說要幫小月做媒。

  小月總是細聲軟語地回絕,「陳太,嫁人這種事又不是說有就有的,是要看緣分的,對不對?」

  李懷凝雖然喜歡小月細細柔柔的嗓子,但她可不同意她的宿命觀。李懷凝曾在讀到英國作家珍奧斯汀的作品時,注意到她描述當時「單身女人最怕窮」的無奈心態,如今兩百五十年已過,女人的社會地位與處境雖已改善,但畢竟只是冰山一角,全世界被家族逼著嫁的女人一跺起腳來,可能會讓地球停止自轉兩秒鐘。

  李懷凝在三姑六婆走後,總忍不住給小月洗腦,「不對,不對。嫁與不嫁是要看你自己,跟緣份扯得上什麼邊!而且與其嫁人做婆一輩子,不如孑然一身逍遙過日來得好。」

  小月沒贊成,當然也不反對,只是帶著一抹淺淺的甜笑點頭,哼著「港都夜雨」,回過身去逕自煎她的荷包蛋。

  李懷凝的目光則是瞬也不瞬地盯著小月曼妙的背影,惋惜如她這樣的好女孩覺得守在蛋餅攤後度過青春,這跟自己年少時被關在修道院有何兩樣。

  但是若小月真的嫁作人婦,再靠男人過日,就能改善目前蕭然的處境嗎?

  李懷凝可完全不苟同。她才華洋溢的母親可沒因為撈到一個金玉良緣而過著好日子。

  男人不能靠,這是李懷凝從自己父親那裡得出來的結論。

  李懷凝走進古畫店,熟稔地跟老闆娘打招呼。「老闆娘,我終於來取畫了。」

  老闆娘避開李懷凝的目光,矮身整理櫃檯後的畫框。「什麼畫?」

  李懷凝踮起腳尖,將身子橫過櫃檯,湊到老闆娘的面前。「兩個月前我訂的古畫啊!老闆收了我一萬元的訂金,說要幫我保留的。」

  老闆娘拿了一塊大布罩在畫框上,直起身子告訴李懷凝,「那已經是兩個月之前的事了。」

  李懷凝見老闆娘板著一張臉,也收起笑容,就事論事地提醒對方,「可是老闆在兩個月前收下我的訂金也是不爭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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