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李懷凝不是個有耐心的人,等,無異於叫她罷工。
但她終究等了。
一個禮拜後,駱旭再回來上課時,他告訴李懷凝他想改學國畫,李懷凝有些失望,但沒有試圖改變他的決定,唯一令李懷凝高興的是,她總算可以確定他的膚色是古銅色的。
不過她發現一件詭異的事,儘管他不刻意展現,他握筆的手會在無意間洩露出他其實寫得出一手好字的秘密,但他對繪圖卻一副外行的模樣。想想,這也不是不可能,因為李懷凝雖畫得出獨樹一幟的好畫,但她寫的字在行家眼裡簡直就是滿紙四處爬的蝌蚪文,所以常有愛才心切的書法家長輩念在與她母親李清歡的舊日情份,熱中為她的畫提字落款,怕的就是被她自己的「真跡」玷污了好作品。
駱旭停下筆,不確定地回頭喊她一聲。「李老師……」李懷凝從冥思中轉醒,先嗯了一聲,才慢慢地將目光從他頸項間收了回來,習慣性避開他的目光,改盯在他的畫上,問:「什麼事?」
「老實說,我有一點累了,咱們今天到此為止好不好?」
李懷凝像是被他的話嚇了一跳,這才與他的目光接觸,「你為什麼想到此為止……」她瞄到手錶的短針指著「2」,瞭解她足足晚了兩個小時下課,於是胡亂抓了一把頭髮,旋身走到自己的工具桌,低聲道:「抱歉,我竟不知道已過午兩點了。
你如果想走的話當然可以,畫具我幫你收就好。你明天……會來上課吧?」
他沒有馬上回答她的問題,只是俯首看著她那對仰視詢盼的目光,給她一記暖笑,「會的。」
她的唇間突然綻出一記難得一見的笑容,然後低頭整理東西。「那明天見了。」
駱旭沒走,反而拉過一張圓凳,在她身旁坐下。「你難道不會想吃中飯嗎?」
李懷凝很直率地告訴他,「我並不覺得餓啊!」
「難道你都是在餓感襲身時才找食物吃嗎?」
李懷凝想了一下,發現自己不能否認,於是說:「這有什麼不對嗎?」
駱旭忍不住對她搖頭,給她一個不僅不對,而且很糟糕的表情,「人跟野生動物不能比,餓肚子時才進食,難怪你的脾氣好不起來!」
李懷凝頭一次沒嫌他多事,反而問:「喔,這怎麼說?」
「食物轉換成熱能得花上一段時間,你若總在飢餓邊緣的話,會先耗掉脂肪,再由肝分泌出肝糖,以維持生命體力,如此長久以往,肝功能就會受到影響,你的肝火一旺,人也跟著浮躁,脾氣自然好不起來。」
「你在誆我?」李懷凝半信半疑地睨著他。
他不否認,「如果這樣動嘴皮撒謊可以把你騙去吃頓飯的話,其實挺划算的。」
吃飯?跟他!嗯……李懷凝拿不定主意,順手拉下束在馬尾的橡皮圖,以手梳理亂髮,一邊考慮他的提議。
「這樣好了。」他起身繞到她身後,捧起她的長髮建議道:「你慢慢考慮,直到我幫你打完辮子後,你再告訴我決定。」他的指腹順著她的頭皮輕柔地梳著她的發。
李懷凝頭次擔心自己不修邊幅讓他見笑,尤其當他的長指卡在她打結的發尾時,她恨不得拿剪子把頭髮除去。
駱旭倒是滿不在乎地繼續為她梳理,替她扎辮子,等到他躬身跟她要橡皮圈時,他才問一句,「你拿定主意了沒?」然後將她的辮子擺到她胸前,一手輕搭在她的肩上,微微地撫弄她的棉質衣料,等著她的答案。
李懷凝能感受到他手上的熱力正透過衣料傳滲到她的肩頭。她啞著喉頭問:
「我知道這附近有一家貓耳朵專賣店,很好吃,這回算我請,好嗎?」
「真的嗎?貓耳朵!」豬耳朵他吃過,貓耳朵倒頭遭嘗試,眼睛不由得醒亮,喜出望外之餘也不與她爭辯,兩手改搭在她的臂膀,扶她起身。「看在我沒吃過貓耳朵的份上,就由你請吧。」
李懷凝點了兩碗貓耳朵和幾道小菜後,駱旭護著李懷凝在狹隘的桌椅與食客間鑽動,好不容易來到角落裡僅存的一張空桌,李懷凝坦然入座,等到駱旭也坐下時,她倒變得不坦然了,因為他的膝頭無可避免地觸上她的,兩人四目迴避,敏感地拉了一下椅子,對著餐具抱歉,同時警覺地將腿側開,不料,他們竟側向同一邊,這下他們不得不互望一眼,會心一笑了。
李懷凝難得尷尬地道歉,「我圖地宜之便,竟忘記這裡不是長人國的樂園。你這樣縮著,一直很不舒服,要不要我坐過去一點?」
他將竹筷子和小湯瓢遞給她,並跟她保證,「放輕鬆點,我這樣坐很好,沒事。」
但她就是輕鬆不起來,邊說邊咬著小指關節。「我想你一定習慣上豪華館子。
我不是故意裝吝嗇,但我目前真的只能請你吃這種價位的食物……」「我瞭解,你真的不需要解釋那麼多。我小時候在大陸老家。跟村伯鄰人上山獵來的珍奇野獸可能會嚇著你。」
「喔!」李懷凝愣了一下,「譬如……」「譬如猴腦、穿山甲、蛇肉、野豬及熊掌。」
李懷凝望著他不語良久,才將上身朝他傾去,面色凝重地低聲問:「滋味如何?」
他也依樣畫葫蘆的湊上前去,與她頰貼頰,在她耳邊說了一句。「簡直妙不可言。」
「這不是很殘忍嗎?」
「以進化人猿的文明角度看當然殘忍,但以大自然的角度來說卻是天然。
你沒聽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句話嗎?」
李懷凝見他眼裡泛起頑童般的笑意,知道他分明是嗜食珍奇異獸,才搬出冠冕堂皇的說詞,於是也見招拆招地問:「那天然萬能的你們都是怎麼烹調那些『芻狗』的?」
「現在講,等下老闆送餐上來會害你吃不下。」
「不用替我擔心,我太餓了,聽聽噁心的事也許可以緩和消化功能。」
「好吧!既然你堅持的話。」於是,他把怎麼擒捕猿猴,如何在猴腦上鑿洞,如何在發現穿山甲時對獵物撒砂以防止它們蜷縮起來,之後就談如何狩獵野豬的歷險記,也將如何煮蛇湯、如何烤熊掌的過程一一道了出來。
「打野豬一定得讓它當場斃命,若沒的話,它發瘋起來可難收拾,我就親眼看過一頭野豬腸肚子都被剖出來了,它竟有辦法用前蹄將腸子塞回去,並精力無窮地追著人跑,還刺中幾個大人的肚皮,直到血流止盡才歸天。」
「還有一回,我到同學家住,隔天上山賞玩。大人都說,我們武夷山裡的蛇個個粗得像千年精怪,毒性又強,而且特別愛挑童子肉吃。我和同學剛走進樹林,才止步,一條我見也沒見過的大蛇就垂下樹幹,大口一張咬了一下我同學的耳朵,我同學當下大叫一聲,『好兄弟,你只管砍下我的耳朵!』我得到許可,小刀一操,輕輕一劃就削下他的耳朵,然後兩人合力將蛇打了下來,回村後剝皮丟進湯鍋裡。
「我們老家那裡有個傳說,總說蜈蚣愛吃蛇肉,所以蛇也最怕蜈蚣,因此延伸出一項禁忌,煮蛇湯時,千萬要挑廣場大空地煮,不可在有屋樑的室內進行,因為蜈蚣愛吃蛇,一聞到蛇香,全都被裊裊上升的香氣吸聚到懸樑上,又因為吃不到猛滴口水,蜈蚣的毒唾液便滴入湯鍋,人若飲了蛇湯後也要跟著出事,所以這件『蛇咬童子耳朵事件』讓我瞭解,原來是我同學的三姐保住了我的耳朵。」
李懷凝不解,「這怎麼說?」
「要不是她在前一晚破了我的童子功,被攻擊的人可能就是我了。」然後賣乖地對她露齒一笑。
李懷凝呆坐在那裡望著他,不知他究竟是說真還是說假,她覺得他像一個複雜難懂的三體迷宮拼圖,引人思忖,但她卻不想深入探索,因為她怕入了迷陣後,失陷的會是自己。最後她決定不動聲色地轉變話題,「也就是說,你不是本地人?」
「不是。我老家在福建武夷山附近的一個小村落。」
「可是你的口音……」
「我知道,非常泛台灣化對不對?」他笑了一下,接著以北京腔、山東和上海腔道出那句,「所以你不相信我老家在福建武夷山。」
李懷凝不由得對他另眼相看,「你挺有語言模仿天分的。」
「相信我,這跟語言天分無關,而是為了爭取更悠然的生存空間的關係。
我長年在外經商旅行,已瞭解有時說同一種語言還不夠,非得用同一種地方腔交談才能打破成見,製造出地緣性,彼此同聲共氣先顯露自己的意識型態合念與否再談下文。所以,我學精了,練就出鸚鵡的本事,到哪裡就跟著哪裡的人說話。」
他話到此,睨到老闆端了兩隻碗走過來,興致勃勃地扳開竹筷子,討好的說:「同樣,跟你學畫就得跟著你吃貓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