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趙伯伯的身影消失在巷頭轉角後,緹瑩靜靜地佇立在陰影中,遠遠地看著坐在路燈下的爸爸,他捧著頭沉思著,臉上的神情像是憔悴了不少,從這個角度望過去,緹瑩這才發現,曾幾何時爸爸頭上的白髮,已如野草蔓生般的幾乎要將原本茂密的黑髮,全都喧賓奪主地遮蔽了。
重重地歎著氣,甫功不停地抽著煙,透過朦朧的煙霧,緹瑩似乎看到了爸爸臉上的皺紋,愈來愈多,也愈來愈深刻了……
自從那夜意外得知爸爸靠著借貸來維持家計後,緹瑩改以另一種特殊的眼光來看待這個家。
尤其是出手闊綽奢華慣了的媽媽,是首當其衝的受害者,不只一次她被女兒押著去退掉那些她憑著喜歡就要擁有的衝動之下,刷卡如刷牙買的奢侈品。
「緹瑩!這只水晶公雞不是很漂亮嗎?為什麼要我退掉?」眼看著緹瑩將她下午才買回來的水晶擺飾品扔進還簇新的購物袋,玉玲驚呼著要搶救回來。
「是很漂亮沒有錯,但我們家已經有了水晶的企鵝、水晶的熱帶魚、水晶的獅子、老虎,甚至鯨魚,媽,我們家不需要再添這只公雞了。」眼尾餘光看到媽媽似乎將什麼東西自她歸納出要退貨的袋子裡」,偷偷拿起來便往臥房走,緹瑩立即跳起來衝過去,「媽,拿來!」
「什麼?」雙手藏在背後,玉玲強裝鎮靜地問道。
「你手裡的東西。」堅持地從母親手裡將小小的盒子拿在手中掂了掂,再看看散發著昂貴氣息的皮雕盒,緹瑩心裡有了很不好的預感。
「我……我是買了要配我那件黑絲絨的旗袍,說到這裡,待會兒我得去裁縫那裡,今天我跟林太太去逛街,又剪了五、六塊衣料……」看到緹瑩的臉色,玉玲的聲音逐漸變小,而終至聽不見。
一打開盒子,那瑰通體碧綠的翡翠胸針,躺在鋪了黑絲紱的盒子內,正迎著光線流轉出溫婉的綠波光芒。
「媽,你那件黑絲絨旗袍已經有了一串珍珠項鏈、一套純金首飾,還有上回你生日時,爸爸送給你的玉珠項鏈可以配了。」不耐煩地甩甩頭,緹瑩捺著性子解釋著。
「可是……那些首鈽,我的牌搭子跟朋友們都已經看過了,再說,那件黑絲絨旗袍,我也穿過好幾回,也該換新衣服……」委屈地盯著女兒手裡的翡翠胸針,玉玲萬般不捨地說道。
翻翻白眼,緹瑩堅決地蓋上盒子,「媽,反正你從來就沒有學會過麻將,你又何必老浪費時間去跟那些人耗。況且,如果衣服被她們看過了就不能再穿了,你要不要考慮租衣服,或乾脆摸些朋友算啦!」
發出陣雞貓子鬼哭神嚎,玉玲氣得渾身發抖,「你講這是什麼話?誰不知道我崔玉玲向來是最有品味的人,只是個小小的翡翠胸針而已。我實在是搞不懂你這孩子是怎麼回事,斤斤計較的省些小錢,不明就裡的人說不定還以為我們是多窮的人哪!」
苦笑地伸手摀住臉,過了好幾分鐘,緹瑩才能正視自己溫室花朵般的母親,「不錯,我們根本就是窮人,媽,你到底知不知道爸爸一個月賺多少錢?你又知不知道現在菜價一斤多少?米一斤又是多少?」
語塞地瞪著女兒,玉玲茫茫然地將那些她逛了一下午街買回來的包裝袋瓏了攏,「那……那又有什麼關係?你爸爸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他說我不需要為那些柴米油鹽的俗事煩惱啊!」
看看仍維持著少女般體態和容貌的媽媽,緹瑩突然感到十分的沒力,一言不發地自書包中抽出那張她從垃圾桶裡撿到的薪水倏,用力地塞進媽媽柔嫩潔鈿的手裡。
「這是爸爸的薪水明鈿,我前幾天趁爸爸不注意時,從垃圾桶裡撿起來的,媽,你這個翡翠胸針多少錢?」揚揚那個有著皮革特有味道的盒子,緹瑩輕聲問道。
說到那個翡翠胸針,玉玲立即兩眼發光,「那個專櫃小姐說她跟我特別投緣,所以打九折賣給我,我每次去買首飾的時候,她……」
「媽,到底多少錢?」面對一興奮起來便要失控的媽媽,緹瑩閉上眼睛大叫。
「我快說到了啊!她說我是老主顧,打九折是十二萬六千塊,她再減個一千塊,總共才十二萬五千元,林太太一直說我撿了個大便宜。」口沫橫飛地說著,玉玲拿起翡翠胸針端詳再三,喜不自勝地說。
「十二萬五千元?!『才』十二萬五千元?媽,你看仔細一點,爸爸一個月的薪水是多少?」抽出那張薪水條,緹瑩毫不客氣地送到媽媽眼前,幾乎撞觸到她鼻端。
「三萬五千。這是你爸爸的加班費嗎?」
「媽,爸爸一個月的薪水才三萬三千五百元,是要加上一千五的交通補助費,才總共三萬五千元。這三萬五千元要維持我們一家人的生活,你一個月要做個七、八件衣服,逛街買東西,還有像這種『才』十二萬五千元的石頭,你明白了嗎?」
「我不明白啊,你爸爸說……」
「媽,爸是不想讓你操心,所以什麼都沒跟你說,但是你沒事淨買些要花爸三、四個月薪水才買得起的東西,這……這未免太說不過去了吧?」
震驚地像看個陌生人般地看著女兒,玉玲茫然地看看四散一地的百貨公司提袋,「原來你爸爸的薪水這麼少……可是,可是他從來沒有不准我買東西……會不會,會不會你爸爸很有錢,或是有人留遺產給他?」
「媽,你別胡思亂想了好不好!爸當初是個充員兵,光棍兒一個跟著軍隊到台灣的,他哪來的錢啊?又去哪裡找遺產?」啼笑皆非地望著母親,緹瑩忍不住要懷疑,自己是不是這個家裡,唯一清醒的人了。
「要不然……要不然這些錢是打哪裡來的?」
「借的。我看過爸爸跟趙伯伯借錢,每次有人打電話來找爸爸後,爸就會出去,然後拿包東西回來,我懷疑像趙伯伯一樣,他們都是拿錢來借給爸爸的。」仔仔細細地將那天夜裡的所見所聞說出,緹瑩希望如此能給她母親一頓當頭棒喝,改掉她奢侈浪費的習慣。
「我的天哪!那……那林先生跟王先生也是你爸爸的債主羅!難怪林太太還說你爸爸可能在外面養女人,否則怎麼會常找林先生綢頭寸。我很相信你爸爸,所以沒把她的話當一回事。我……真是羞死人了,你爸爸找人家借錢,我還邀林太太去逛街,去買這麼漂亮的小玩意兒。」只手捂著臉,玉玲嚎啕大哭地叫道。
從那次攤牌以後,玉玲很少再出門去閒逛,買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但她成天悶在家裡,連說話都找不到伴的情況下,甫功聽從了同事的建議,帶著玉玲天南地北旅遊。
二度蜜月的阿里山、溪頭,到環島一周,或是到墾丁小住數日。在緹瑩先斬後奏地放棄大學而進專科時,他們父女起了激烈的衝突,但在老爸頑固,女兒也不輸他的陣仗下,甫功只有悻悻然地放棄要緹瑩『增長氣質』的期盼,接受緹瑩只要三年畢業,很快就可以賺錢分擔家計的想法。
現在,興匆匆地帶著畢業證書回家,攤開依父親給她的借據及帳單所做出來的資產負債表,緹瑩只覺得自己似乎整個人掉進冰窟,凍得透心徹骨了。
而她爸媽一心一意地打著那寥寥無幾的退休金的主意,緹瑩忍不住發出一長串的呻吟。
「緹瑩,天無絕人之路,在台灣還沒聽說餓死人的事,反正等你嫁人時,我們也活得差不多了,你不必擔心太多。」牽著玉玲的手到外頭去散步,甫功輕描淡寫地安慰女兒後,一脈閒情逸致地走了出去。
磨著牙的看著那份在負債的部分,遠遠大於資產;甚至可以說在負債的沖抵下,根本已經完全變負數的資產負債表,緹瑩簡直是欲哭無淚。
天無絕人之路。是啊,但沒有錢,我連大門口的路都走不出去哩!拿起報紙,緹瑩沒好氣地自言自語道。
小心翼翼地拉拉又縮上大腿根部的短裙子,緹瑩得費很大的力氣,才能穩穩地把住她這輛老爺腳踏車龍頭。
天啊,我為什麼沒有先想到媽媽比我矮了將近一個頭的事實!踩動幾下腳踏板,裙子又不安分地滑了上來,令她粉嫩嫩的腿,就這麼無所遮掩地裸露在太陽光下,她忍住差點衝口而出的咒罵,一路上這麼拉拉扯扯地騎著發出即將解體前哀號不已般的腳踏車,往目的地而行。
想起了那份被她用紅筆畫個大大紅圈的報紙,她的思緒又逐漸遠揚……
「誠徵看護一名,待優,供食宿,福利佳……」
這是她在上廁所時,看到爸爸帶進廁所,擱在洗手槽裡,已經被水濺濕的報紙上的一則小啟事。她好奇地拿起報紙,這才發現報紙下面那一角,已經因濡濕而破裂。看著地址,離家很近,她隨即晃進媽媽房間,打開衣櫥拎了套套裝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