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她總是在看著他。
她時常上樓閣打掃老夫人的祠堂,那兒居高臨下,景致實在好,有時候,她會好奇地往外看:看到那美麗的庭園,看到那遙遙相隔的另一座院落。
然後,看到他。
她知道他是誰。縱然距離有些遠,她見不清他的容貌,但由別人的態度或說話,她是十分明白他的身份。
他只是偶爾出現。起先,她也並不是特別會去注意他,但時間久了,她總會下意識地稍微尋找他的蹤跡。
一次、三次、五次……
她就像一隻小雀兒,眺瞰著樹林裡的某個存在。
一年、三年、五年……
她開始有些天真的想願,或許能夠再靠近一點。
那只是她心底深處最淺薄渺小的空想,卻萬萬沒有料到,居然有成為真實的一天……
第一章
「少爺,這娃兒喚結福,在老夫人那邊已經有五年時間了。」
一名面貌看來精練能幹的婦人,對著亭子裡的少年搓手陪笑著,一邊向身旁的丫鬟努力使眼色。
「結福,這是心佑少爺,這以後,你得更加機靈,服侍得少爺妥妥當當,懂不懂得?」
丫頭打扮的少女約莫已過及笄,但看不出實際歲數。膚色黝黑,五官雖是沒長歪,但拼湊起來的相貌卻不怎麼好看。唇太厚,鼻太大,耳朵還有些招風,雙頰帶著點分佈不均的麻子,最糟的是那太過細小的雙目,不仔細看,還真不明白她究竟有沒有睜眼,
婦人見少女沒應答,趕忙偷捏她一把,壓緊聲道:
「快向少爺問安啊。」她心裡覺得不妙了。
這心佑少爺自小養尊處優,極難伺候,出了名的刁,一年得換上二十個丫鬟還不見得讓他滿意。偏生他是管老夫人的嫡孫,還是管家這代唯一的獨生子,以後所有的家業財產必定都是由他繼承,可是含著金鎖出生的太少爺,就這麼個寶貝到心坎裡的孩子,給寵得更是嬌生慣養了。
這結福若是表現不好,讓他再嫌棄,那她這個管府掌事大娘也甭再當下去了。
少女手臂吃痛,視線從石磚地面栘開,對上少爺的那雙黑緞鞋。掌事大娘訓練有素,下人的目光從來就只配看主子的腳。
「少爺好。」名喚結福的少女開口,聲音很細,就同小女孩似。
她的語調裡,帶著不為人知的緊張和期待。
管心佑於石亭裡安坐著,二十二歲的年紀,生得丰神飄灑、器宇不凡。聽說管老夫人年輕時長得沉魚落雁,傾國傾城,令得已仙逝的管老爺子驚為天人,立刻重金下聘迎娶過門。而今老夫人年過七十,或許看不出當年的絕代風華,但若是瞧瞧管心佑,卻也足夠瞭解那美貌定非空穴來風。
俊美的容顏飄逸脫俗,從容的儀表優雅瑰麗,帶有高傲的神態更是給人極強烈印象,舉手投足間那顯著的特異氣質,必定家世尊貴才能擁有。
聽聞少女的問候,他並沒給予回應。從頭到尾,他也不曾面向婦人這方,只是旁若無人般的品茗,婦人心裡嘀咕,卻仍是帶笑等待。
他夾起盤中色香形美的桂花餅,吃了一小口後擰眉歎息,放落手中銀箸,總算啟唇:
「太甜了,膩得難以下嚥。」他搖搖頭,面露不悅。
婦人擔心他會發脾氣,但也不免在肚裡抱怨。茶點每天都要換新花樣那不算過份,口味還得讓他挑剔的緊才折騰人。
就說這盤桂花餅好了,過程和做法都十分講究,得在桂花噴香時,採集花辦細心處理,再酌以青紅絲等為餡料,用上好的豆粉及蛋精為皮,侯火過油。外層酥脆,內心香軟,桂花鮮艷如故,不僅賞心悅目,更教人食指大動。
管府現任廚子祖宗好幾代都為御廚,吃的等於和皇帝相同了,這樣卻還有不滿意。這桂花餅,就是他大少爺說太淡,才趕緊讓廚子再重新做盤新的送上,怎料這次他又嫌過甜了。
縱是如此,背後可以偷罵,主子面前可不能放肆。婦人忙道:
「是是,大娘讓廚子再改過、再改過。」
「不了。」他揮手,倒也不想再耗著,連個點心都做不好,還要他等?正待摒退婦人,不經意地發現少女本來低垂的臉容稍微抬了起來,神情略是怔楞。「……怎麼?你想吃嗎?」
結福初醒,趕緊又轉而瞅著他的鞋。她只是……覺得自己好不容易聽見他的聲音……而已。
「回少爺話啊!」婦人又使勁地掐著她後臂的肉。
結福痛得嘴角都扭曲了,只道:
「沒有的,少爺。」
管心佑微微瞇眼,喃道:
「沒有嗎……那剩下的拿去餵狗吧。」
「咦?」結福無防備地出聲。貧儉的她,從來不會浪費任何東西。
只見他——美麗如神人的青年立於自個兒面前,面帶微笑,極是優美,但那笑,卻不盡然都是好意,甚至是帶些嘲諷。
但她沒發現他隱約的惡,沒瞧到他驚人的美,只是悄悄歡喜著,她終於清楚他原來是長得這個模樣啊……
〔告訴我,你想吃嗎?」他好聽的聲音問著。
她不想吃,更不敢,卻彷彿著了魔。婦人因為他的靠近而不敢再偷偷掐人,她也就遺忘那些教訓和處罰,望著他,幾乎目不轉睛。
「我……想。」
他微微一笑。
「很好。」拿過瓷盤,他道:「手伸出來。」
她乖巧依言,幾塊桂花餅就倒落進了她粗糙的掌心。
他將空盤子隨手丟於桌面,發出差點撞爛的聲響。他並不在意那宋代吉州窯的精緻古董瓷器有什麼下場,只是道:
「從今兒個開始,你是我的丫鬟,我就是你的天。明白嗎?」
「明白。」她似懂非懂地回答。
管心佑滿意地點頭,隨即自行離開。
婦人在他遠去的身後碎念,結福呆立在石亭前,什麼也沒聽到。眼睛僅是盯著珍貴又柔軟的桂花餅,好不捨得才拿起其中碎開的渣塊,小小地嘗了一口。
「真的……很甜呢……」
好好吃喔……她愛惜地將剩下的放入袖口,不願囫圃吞下。猶如什麼寶物。
一盤桂花餅。
不過是——一盤他視之為敝屣的桂花餅。
* *
結福這個名字,是掌事大娘取的。
她雙親早逝,被舅舅撫養。那是一段她沒有任何美好回憶也幾乎不記得細節的日子。隱約想起,舅舅雖不致打罵虐待她,卻當她為無物。
寢時沒有她的床位,餓時沒有給她吃飽,冷時沒有讓她穿暖,甚至不曾正眼看過她,也幾乎不曾開口喚過她,最後還丟忘了她的名字。十二歲那年,本來打算把她賣到窯子裡去,但因為她生相不好,連鴨母都不願要,恰巧管府缺丫鬟,不想留著的賠錢貨有了路子,便合算把她賣了。
很普通的遭遇,窮苦人家的孩子許多是這樣的命運。
進了管府,掌事大娘替她取名為結福,跟主子從管姓。取其與福氣久久長結之意,有她陪伴的人也能從她身上擷取大福。
這個名字不對,不對的。她常這樣想著。
不是她不願和他人分享福份,只不過她一直以為,自己是沒有福澤的。
在老夫人那裡,她從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小女孩,被訓練成言行拘謹的丫頭。她什麼也沒想,每天只是做著掌事大娘交代的工作。大娘說她命賤所以耐勞,比一般婢女更能吃苦,於是,被派來服侍那個「聽說個性非常刁鑽可惡的大少爺」。
入府五年多,她還是首次和他有所接觸。
其他人閒暇時的交換耳語,她是從來也不曾加入過,她們罵著怒著,有時還會奇怪地羞怯著,不說他好只說他壞,但她對於他的印象,卻是兩人初見時那雙漂亮的鞋,和那盤有些甜的桂花餅。
時為仲冬。
才天亮,就開始下了雪,簷角被鋪成白皚皚的薄片。
結福手捧銅盆,站立在管心佑的房前,稍微等待一陣子,便快步跑開,隨即又是捧著相同的盆,奔回來在房門外杵著。
重複幾次後,總算聽得裡頭有聲響,她敲門而入。
「少爺,結福進來了。」
每日早晨,管心佑醒來必定會聽到這句話,沒有多餘贅詞,四個月來也不曾改變半字,細細的嗓音猶如幼兒般稚嫩。
他起身,走近桌旁,淨臉的銅盆已經安放在熟悉的地方,他只糾正過一次,她就再也沒有擺錯過位置。拿起絹白的巾布放入盆中,溫熱的水流包覆他帶有涼意的手,立刻暖和起來。
他眉微扯,已不再意外。他不曉得這個丫鬟是用什麼樣神奇的方法,能在這冷天裡日日給他送呈熱水,不曾退溫,也沒要他等候。他醒來的時機並不一定,要能在他離床之時,望見淨臉熱水備於桌面,若非守在門外,或者捧著盆子癡待,水冷即馬上去更換,大概難以做到。
不過,有人會用這麼愚蠢的方法嗎?
那銅盆捧在掌心裡多燒燙,很難忍耐。以前有好幾個丫鬟就是無法達到他的要求,才紛紛被他斥退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