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煙雨江南,正值初春時節。杭州城西湖畔,楊柳搖曳於一片水波蕩漾中。
離蘇堤不遠處的西湖畔,有座小木屋傍湖而居,門前有個小庭院,四周以竹籬圍起,小木屋外觀看似荒宅,庭院卻打掃得十分潔淨優雅。屋旁有座粉紅嫩綠的小荷池,傍著一樹細柳。一扇木門虛掩,門縫裡飄出淡淡的檀香味。
一名身著白衣,容貌溫文儒雅、俊美無儔的飄逸男子手持一把玉柄摺扇,另一手牽著一位年約三歲的小女娃兒走進院子,輕推開木門,踏入小木屋裡。
小木屋裡的擺設極為簡陋,只有一張四四方方的小木桌及四把小椅凳,靠牆邊是一座小火灶,作為炊食之用。掀開布簾,其後小小的空間便是寢房,擺著一張木床和一隻小茶几。
白衣男子牽著小女孩走入簾後,來到床榻邊。
床榻上躺著一個一臉病容、蒼白憔悴的少婦,床尾趴著一個年紀不滿二歲的小女娃兒,正吸吮著自己的大拇指,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直盯著眼前的白衣男子瞧。
床上的少婦彷彿意識到有人進來,緩緩睜開了眼,雖然容顏衰黃憔悴,但眉眼如畫,依稀仍可辨識出曾有的絕代風華、清姿麗顏。
她緩緩抬起頭來,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伸出手虛弱地喚道:「少歡,你來了!」接著,她的雙眸陡地綻出一絲希冀,急促地問:「他呢?你幫我找到他了嗎?他是否已經高中狀元,正準備回來迎娶我?他沒忘了我吧?」原來,這名女子本是艷名遠播的江南花國名魁尹嬌奴,也是白衣男子君少歡的紅顏知己之一。二年前,她和一位欲進京趕考的書生一見鍾情,互訂終身;為了他,她掏出自己所有的積蓄,非但為自己贖了身,更資助他赴京趕考的旅途費用,從此安分地定居於此,等待良人歸來。
沒想到,二年過去了,良人卻音訊全無,只留給她一個小生命。眼見女兒一天天長大,她卻因身染怪疾而一天天衰弱,她不得不托人四處打聽良人的下落,而唯一能托付的,只有眼前這個俊美飄逸,曾是她恩客的男人。
尹少歡憐惜地輕輕握住她蒼白瘦弱的小手,柔聲道:「他確實已高中狀元,也沒忘了你;只不過公務纏身,無法立即回來迎娶你,他要你再等他幾天,他會回來接你和儂兒的。」聞言,尹嬌奴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他沒負她!那麼她死也瞑目了。
「少歡,答應我一件事,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她的氣息逐漸微弱,頗感吃力地道。
「你說吧!我會為你做任何事。」君少歡溫柔地凝望著她,真摯地回道。
尹嬌奴唇角微勾,綻出一抹依稀可見的嫵媚笑容,「我若走了,請把儂兒交給他,要他好好照顧她……這是我唯一能留給他的。」君少歡微笑地點點頭,「我答應你,一定將儂兒送到他身旁。」他津通醫理,深知她已病入膏肓,元神氣力皆已耗盡,恐已不久人世。深優的黑瞳不禁泛起一層濃濃的哀傷,他又怎忍心讓她寒恨而終?但事實畢竟是殘酷的,為何紅顏總是薄命多舛?
一得到他的允諾,尹嬌奴像是再也無憾似地輕歎一口氣,然後緩緩地閉上眼睛。然而,這一閉,卻再也沒睜開來過。
君少歡忍不住哀傷地合上眼,沉痛地喃喃低語:「嬌奴,原諒我善意的謊言,我不想讓你含恨而終啊!」事實上,她的良人雖已高中,可也忘恩負義地將她拋在一旁。他進京尋人,方得知他為了攀龍附鳳,早已另娶當今丞相之女為妻,哪裡還記得曾經山盟海誓的伊人。
床上的女娃兒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咿呀咿呀地輕嚷著,圓圓胖胖的身體自動爬到君少歡身前,好奇地瞅著他。
君少歡疼惜地抱起她,回頭對身旁的小女孩道:「風兒,想不想要有個妹妹作伴?我們將她帶回去好不好?」這個女娃兒注定是個孤女,她的父親不會承認她的。
名喚風兒的小女孩高興地咧開嘴,猛點頭道!「好呀、好呀!風兒喜歡妹妹。」花謝了會再開,生命的傳承不也如此?君少歡望著懷裡粉嫩甜美的女娃兒,緩緩露出一抹洞悉世情、澄明又溫煦的笑容……
第1章(1)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畫;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恢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歐陽修生查子上元夜,碧波萬頃的西湖上煙柳繁華,水上畫舫如織,淨是遊冶慶節的蚤人墨客。陣陣笙歌由四面八方傳出,平添此處的撩人風月。
幾艘彩舟自霧柳橋下輕蕩而過。彩舟上全是正值妙齡的美麗少女,她們輕划船槳,將彩舟蕩到湖心。舟上皆燃著碧羅紗燈,映得湖面上一片繽紛輝煌。
在一陣咯咯嬌笑聲中,舟上的少女各自把自己手中的荷花燈放入湖中,神色虔誠而嬌羞,彷彿在祈求些什麼。頓時,只見一盞盞的荷花燈在湖中緩緩飄蕩,縹緲閃爍的燈火映著湖水綠波,將整個湖麵點綴得更加奇幻多姿,宛如仙境。
上元夜放花燈,本有祈願求福之意,也只有在這一晚,所有未出閣的少女,才被允許踏出閨閣,欣賞熱鬧華麗的花燈遊街。因此,她們也趁著此時,駕舟於西湖上放花燈。聽說,只要在花燈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及心裡的願望,然後將花燈流放於湖面上,這盞花燈若順著湖水飄走而不沈沒,就表示心中所願必將得償。
從這群少女嬌羞酡紅的面頰看來,不難猜出她們心中的祈願為何。還不是懷抱著一顆待嫁女兒心!每一盞燈,都代表著女兒家的心事呵。自古以來,女人皆盼望能嫁得一位如意郎君,白頭偕老、永不離棄。祈盼在這難行的姻緣路上,能夠天朗氣清、順遂無礙!
就在滿湖閃爍的荷燈火光中,一葉看似孤寒的扁舟自霧柳橋下悠悠蕩出;一客一船夫,一立一坐,靜謐而緩慢地朝蘇堤的方向劃去。
扁舟上站立著的是個昂藏七尺的巍峨男子。在忽明忽暗的燈火照映下,只見他的形貌粗獷而落寞;如刀鐫斧刻般的俊酷臉龐,在月光掩映下,更顯優魅黯凝。
烈昊天雙手背於身後,頎長挺拔的身形飄然而立,一襲青衫隨著夜風輕輕飄揚。在此繁華熱鬧的佳節夜景中,他的神色卻是哀凝的,深優如潭的黑眸漾著深沉的傷慟,若有所思地遙望著眼前放花燈的少女們。
又是上元夜,每年到了這一天,即是他最傷心斷腸的時候。
歲月遞檀匆匆,轉瞬間已過了四年。這四年來,他對亡妻的思念未曾稍減。每當想起逝去的愛妻,他的心裡便湧起深深的自責,身為江湖中赫赫有名的烈家堡堡主、也是南方船業龍頭的他,竟連自己的愛妻都保不住!
他已然亡故的愛妻名喚沈蝶兒,人如其名,不僅生得姿麗鮮妍、貌美絕俗,而且溫婉柔順、嫻淑敦良。可惜紅顏早殤,她竟然無故積鬱成疾、一病不起!
妻子死後,他無意續絃。雖然事業愈做愈大,錢財滾滾而來,讓他名震江南,然而,他的心、他的感情世界卻有如一片荒漠般死寂,再也沒有任何女子能進駐他的內心世界,得到他的青睞。
他還記得初與愛妻邂逅時,也恰好是在上元節之夜啊!她在滿是人潮、燈影的大街上被推擠到他的身旁,兩人目光相接的那一剎那,他和她即互相吸引,之後更造就了一段人人稱羨的美滿姻緣。
也許是紅顏天妒,沒想到他們的恩愛居然如此短暫,她竟於綺麗之年香消玉損……思及此,烈昊天如寒星般優邃的瞳眸不禁泛上一層薄霧,就在此時,一盞荷花燈緩緩飄至他所乘的扁舟旁,靜靜地偎靠著舟身,像是已到了目的地似的。
烈昊天優暗的眸光移向那盞花燈,像是被花燈的光亮吸引,他俯下身,長臂一伸,撈起了荷花燈──
「哎呀!我的花燈!」就在他拾起荷花燈時,微涼的湖面上突地傳來一道嬌呼,聲音雖輕,在黑夜中卻顯得異常清晰響亮。
尹花儂和丫環小葒站在蘇堤上,眼看著自己放下的花燈竟被人拾了起來,心中登時又急又慌,禁不住脫口叫了聲。她看不清楚那人長得什麼模樣,只知道他阻撓了她的祈願,於是急忙朝著扁舟的方向再次嬌喊:「喂!你放下我的花燈呀!」烈昊天聽到她的嬌喊,驀地回過神來,緩緩地抬起頭,望向聲音的來源──
在一片迎風搖曳的蓼花蘆葉間,一個看似秀艷無雙的絕麗少女,亭亭立於蘇堤之上,在湖煙水霧中,她一身的月白衫子,衣帶飄飄,宛如凌波仙子一樣……他忽然覺得她的容貌彷彿似曾相識,卻礙於堤上光線微暗,無法讓他仔細看清楚。就在此時,蘇堤上方陡地綻放出一道光芒四射、燦爛奪目的美麗煙火,炫亮的光芒?他照映出女子完整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