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一切已經無法回頭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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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在哭嗎?
這夜,如同五天來的每一夜,他去過了恬靜居之後,便會癡癡地來到富滿客棧後方,視線凝定在二樓的某一扇窗口,再也不知移開。一次、兩次之後,他爬上最近的一棵老榕樹上,在有她的那扇窗口等高的地方靜止,將自己化為榕樹的枝椏、黑夜的一體……然後,看她。
今早,市集上巧遇她,她的冷淡教他難以承受,卻也知道這是他活該得到的對待,因為他先傷了她的心,故意以虛矯的一面待她,將她的溫柔拒於心門之外;才當了朋友,卻又迫不及待推開她!她是這麼聰明,哪會看不出來?她又是出身良好、自尊自重的姑娘,幾次碰了釘子,當然就不自討沒趣了。
這是他要的,保持安全距離,讓他的心安全。
可是,他的心真的安全了嗎?沒有!而這樣真的對他好嗎?只一個白天的光景,他跌落悲慘的深淵,神思潰散得什麼事也做不好,簡單的帳目算出一團亂的結果,氣得叔父將他轟出商舖。如果這就是所謂的對他比較好,為什麼他會苦汁滿胸臆?
他的心,若不是丟失了,就是龜裂了,既是空蕩蕩的,又是隱隱疼著。為著她早上那樣客氣冷淡的容顏……
一個人的心能痛到什麼程度?
他想,必然是沒有底限的吧?當腦袋裡意識到紗窗裡的她,臉上的水光是淚時,驚得他什麼也管不著,就貿然飛身過去,差點一鼻子碰在扣上的紗簾上。幸好他功夫練得紮實,及時抓住一處凸出一寸的窗框邊條,不然他的下場若不是大聲的破窗撞進去,就是跌到下面給人抓去送官嚴辦,然後叔父會親自終結他這條小命。
「啊!」坐在繡架邊的婁恬被窗外的細微動靜驚回了神,正要呼叫在外廳的丫鬟們進來時——
「婁小姐。」祝則堯低叫了聲,沒空在乎現在這情狀的尷尬,只緊緊盯著她臉上的水痕——老天!她是真的在哭!
婁恬認出了他的聲音,整個人詫異得定住了!遲疑且不敢置信地望著窗口,那邊太暗,看不真切,可那身形、聲音,確是他沒錯!
他……為什麼會來?為什麼……又是以這樣的方式出現?
明明,他把她付出的情誼推開了去不是?
再說,哪個人會以這樣的方式,又在這麼晚的時刻前來拜訪?
真是太失禮了。
沒遇到過這樣的陣仗,婁恬一時沒想到要如何應對才好,而,她今天也沒心情見他,不想在這麼沮喪的時刻還得想著他的冷淡推拒,加深自己糟糕至極的心緒。
「很抱歉嚇著你,讓我進去,好嗎?」見她不語,像是嚇著了,祝則堯滿是歉意地輕聲問道。
「你走吧。」她搖頭。
他這幾天來的表現已經很明顯了——在各方面,不管友情或……其它,他都沒打算與她有更進一步。
這幾日來的難堪,她領受了,也不強求。不管他有著怎樣的苦哀,她不管了,尤其在現下這麼難過的情況下,她只會把他加倍地惱在一塊兒,沒能有什麼溫柔體貼去探索他的種種。他還是別進來的好;何況,已經不是朋友了,讓一個男人進閨房來,像什麼話!
「婁小姐!」見她別過身去,依稀像在拭淚,他整個人都快急瘋了!但又不敢提高音量或硬是闖入,怕驚嚇到她,也怕引來丫鬟,那就沒法談話了。
「你不讓我進去沒關係,可不可以請你轉過頭來?我們談談好嗎?讓我知道是什麼事惹你不開心了?你跟我說,我替你解決!」
婁恬聽了,更加惱他,如他所求地轉身面對他,不只面對,還瞪著。可惜被淚水潤紅的眼眶顯不出她極力欲表現的悍性,徒增更多的楚楚可憐,揪疼了他那顆為她跳動的心。
「婁小——」
「你,你是我什麼人?居然敢說要替我解決這樣的話?!你、你——」很想罵罵他、羞辱他一番,但實在想不出什麼可以罵人的話,婁恬只好第二次說著她的逐客令:「你走!」
「只要你跟我說是誰教你這樣傷心,說完了我就定。」祝則堯堅持著這一點,語氣依然是怕嚇到她的輕柔,但意志十足堅定。
「不,我不說!」她搖頭。「我怎樣都不關你的事!」
「怎麼會不關呢?我們是朋友——」
「這時候又是朋友了?我真是受寵若驚。」她對他搖頭,「不過,謝謝你的施捨,我沒有朋友。」笑了,自嘲而落寞。
「婁恬!」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兩個人都怔然相對,一時無言。
是婁恬,不是小姐、不是婁小姐,不是其它各種生疏客氣的稱詞,不再有那樣方便的掩飾來偽裝一切只在泛泛之交的界線之外,他越過了那條線……
該改口的,該立即找個說法來把現下這個不妥當覆蓋過去的,他應該的,然後……然後……重蹈傷她心的覆轍是嗎?!不!他做不到!知道這會如此傷她之後,他怎麼還做得出來?
「你叫我什麼?」她問,給他機會,讓他趁機發揮伶俐的口才,將方纔情急下脫口的低喚做出解釋、做一番巔倒,好蒙了她的心、安了他的神。一切又可如他所願的太平無事,沒有人會因此自作多情,惹他遠避。
「婁恬。」他改不了口,管不了理智的警告;當苦苦堅守的界線終於潰堤後,洶湧情感豈是再能壓抑得住的?!
她的名字多美,與她的人多麼合襯!叫著她的名字,就有一股溫暖往心口注去,讓他整個人都耽溺了。
紗窗外的他,癡癡地看她,眼神那麼熾熱,像是他們之間沒有三尺遠的距離,也沒有隔著一層薄薄的白紗簾。
這是什麼呢?他這樣熾烈地望著她,像是情深意重的鍾情著,她的芳心都被他瞅得無措了,可是一股氣憤也同時升起……
「你這……又算什麼?現下這個樣,一副……一副樣子,也許明日又是陌路一般的神態!你是看我好欺負是嗎?這樣的忽冷忽熱,你祝公子留著自個兒受用吧!我奉陪不起。」又想到京城那些傷心事,氣苦更甚,眼淚又垂落下來,覺得再也承受不了更多的難過了。
「對不起。」祝則堯雙手緊抓著窗框,克制自己一把扯開紗簾的衝動。她的淚會讓他失去理智,可現在最最重要的是不能嚇到她,他已經害她這般傷心了,若再驚嚇到她,他不會原諒自己的!
「婁恬,我不敢求你原諒;惹你生氣,是我的罪過。我、我沒想過我這樣的人,會值得你真心相待。如果我知道了,一定會……」會怎樣?不接近她?不看她?不為她心醉神迷?
不不不!他根本一項也做不到!又能承諾些什麼!
「你會逃得遠遠的,最好從未與我相見。」她代他說完。
「不!」他搖頭,「我做不到。」
「你都能傷我了,還有什麼事做不到?」
「我……」
「你走,我現在不想見到任何人!我的心情太槽,說不出什麼好話,管不了你的真心或假意,沒力氣體貼你的忽冷忽熱,我只想一個人……」不想再多說話,她背過身,無力地坐在一張繡墩上,任憑心情更加糟糕下去,一點也不想掙扎,隨它去了。
他怎能在這個時候走,放她一個人難過?他不會走的,就是無言地陪陪她也好。他不知道是什麼教她這般傷心,也或許沒有能力解決她的問題,留下來是幫不了她什麼的,但他怎麼能走?他不要她的淚顏是他今晚最後的記憶,他不要她不開心!他也不要她……氣他。
當他還沒準備好時,他便開始說了——
「那幢恬靜居……是我父親一手規劃建造出來的——」直到發現自己竟是起了這樣的話頭,他有些驚駭地頓住。然後,發現說下去並不難,對於這件他從未與任何人談過的私己事,對著婁恬說出口,並不難。所以他接下去說了,也不在乎她是否聽進去了。「我沒見過我父親。他在我未出生前便已病故在前去應考的路途上。叔父告訴我,父親是一個很出色、很有才華的人,他不在乎家貧,讀書只為自娛,不為求取功名仕途。十二歲父母雙亡之後,他一手拉拔幼弟成人,不求任何人的施捨憐憫,以著瘦弱的身軀去做各種粗重工作換取兩人的溫飽。長年的積勞下來,父親的身子也操壞了。」
婁恬不知何時已轉過身,並悄悄地走過來打開扣環,將紗簾捲上去。
兩人的目光相對,她側身靠坐著窗台,伸手輕扯了下他的衣袖,他會意地探進半個身子,也側坐在窗台上。兩人好近,她身子向內,他的向外,一部份的衣袂是迭在一塊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