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璨揚黝黑的眼睛閃爍了一下,「你的道歉我收下了,不過,我對馬路消息從來不感興趣,所以,你還是省省口水,留給喜歡道聽途說的人一同分享吧!」他才剛跨出步履,曲達誠不疾不緩的聲調已在他背後響起:
「即使這個馬路消息是跟蘇盼雲有關的?」
他的心跳立刻漏跳了一拍。他轉過身,隨即看到曲達誠臉上不加掩飾的得意和戲謔。「什麼馬路消息?」
「呃,你要聽哪一條,有關中正路?中山路?還是仁愛路的?」一曲達誠蓄意吊起胃口來,雙眼閃呀閃的,可惡的神態撩撥得曲璨揚咬牙切齒,卻又不得不吃下他的乖張戲弄。
「我想聽有關辛亥路的,特別是穿越辛亥隧道那一段的馬路消息,這樣我才好決心萬一等會我突然理性喪失,把某人挫骨揚灰的時候,可以在哪裡找到一個隱密的好地點掩埋屍首。」他咬緊牙齦一字一句地慢聲說。
偏偏不怕死又皮癢的曲達誠還敢繼續發表他的高論,「這樣嗎?真是抱歉,我對辛亥路的夜總會比較不熟悉,你覺得萬里長城如何?跟孟姜女埋在一塊不是比較淒美浪漫嗎?」
曲璨揚連眼睛都瞇起來了,「曲達誠,你要不要我把上個月你到英國出差幹的事告訴你老爸,讓他知道奧登突然取消訂單的真相?」
提起這檔因為醉酒疏忽而被客戶套出電腦底價的醜事,曲達誠立刻像洩了氣的皮球垂頭喪氣,再也囂張不起來。
「好吧!你棋高一著,我不敢招惹你可以吧!我現在就上稟軍情,免得我這塊不爭氣的生鐵今天晚上會提早進了廢鐵場。」他不情不願地撇撇唇,慢吞吞地歎道:
「早知道就不要這麼雞婆,沒事去替你跟小程他們打探那個蘇盼雲的底細,這下可好?作繭自縛,羊肉沒吃成,倒惹了一身腥!」
「曲達誠,你到底說不說?我的耐性是有限的,可不像你那群只會吃喝打屁、無所不來的酒肉朋友!」
「好,我說,我說,我知道你猴急地想去千里會佳人,可是,我勸你別太急躁,也別太樂觀了,那個蘇盼雲可不是那麼容易追上手的,從她國中開始就不知道有多少男孩子為她啃過香蕉皮了,我想,數量也許不下於我們外銷到其他國家的果菜總運銷量。」
「為什麼?她有男朋友了?還是……她準備做一輩子的老處女?」曲璨揚的一顆心登時懸在半空中,生怕佳人已經芳心有屬。
「有男朋友、做老處女都不是最棘手的問題,也不足以嚇走那些甘為佳人冒險犯難的傾慕者,只不過,咱們這位傾國傾城的大美人身邊有一位極度難纏,連鬼也見愁的虎姑婆,只要誰敢動蘇盼雲的歪腦筋,保證第二天晚上一定會噩夢連連,馬不停蹄地息鼓收兵,再也不敢出現在蘇家方圓五百里的範圍內活動。」曲達誠口沫橫飛地陳述著,那神情彷彿在描述一出精采而扣人心弦的精怪片一般活潑生動。
孰料,曲璨揚絲毫不為所動,他面無表情地揚了一下嘴角,「就這樣,一個虎姑婆就把那些追求者的勇氣和膽識給嚇破了?難怪虎姑婆會不喜歡他們,因為,他們實在遜得不配替冰心可人的蘇盼雲提鞋!」話甫落,他便坐上那輛鮮亮晶瑩的馬自達跑車揚長而去。
第二天就極具匠心地透過某位活躍在文化界的老同學安排一場訪談,然後他的老同學在結束和蘇盼雲的採訪之後,不著痕跡地約她在紅雁西餐廳用餐,而他也故意選在那裡用餐,一次費心撮成的不期而遇便為他追求蘇盼雲的艱苦過程拉開了序幕。
經過幾次會面和接觸下來,他知道蘇盼雲並不排斥他的出現,甚至還滿欣賞他的,只是矜持含蓄的她對男女之間的感情仍然持著一份完美執著、寧缺勿濫的原則;再加上蘇曼君的從中施壓和百般阻撓,三個月下來,他始終徘徊在她的心扉之外不得其門而入。
直到今天早晨,他抱著孤注一擲的精神上門找蘇曼君談判。他一見面就單刀直入地表明他對盼雲那份一見鍾情非卿莫娶的感情。就像往昔一樣,對他的不折不撓的誠意,蘇曼君只是繃著一張生硬嚴肅、走過歲月桑滄卻不曾磨去犀利尖刻色彩的臉孔,冰冷地瞪著他,直到他背脊都發麻了,直到他再也坐不住、再也忍受不了她那種近於審判挑剔的目光,衝動地冒出一串隱忍已久、夾雜著怒意的牢騷:
「你有必要用那種像批判壞人的眼光盯著我看嗎?我不是十惡不赦的壞蛋,更不是色慾薰心的登徒子,我只是一個情不自禁愛上盼雲、為情所苦的男人,你有必要因為這樣而給我釘上人性的枷鎖,讓我就像小丑一樣看盡您的白眼,聽盡你的冷言冷語?」
蘇曼君對他的冒火和咆哮仍是淡淡冷冷地,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讓他為之懊惱光火,又為之氣沮無奈,他不禁諷刺地想起小程,也是在迅捷電腦工程公司擔任業務售銷工作的男同事,不經意提醒他的一句戲言:
「說實在的,蘇盼雲那個白雪公主真的是很迷人,可惜的是,她身邊有個氣死人不償命的虎姑婆。那個虎姑婆——不是我缺德誇張,咱們農曆七月也不必辦什麼驅凶鎮邪、祭拜好兄弟的消災大法會,只要多複製她老太太幾張玉照貼在大門口,保證什麼厲鬼、衰鬼都聞風喪膽,從此溜之大吉遠離台灣!」
現在他終於須教到這種被逼得幾近劈狂卻又莫可奈何的痛苦滋味!
就在他認為自己的努力已經白費,意氣消沉地想轉身告辭之前,一向惜話如金的蘇曼君忽然開口了,聲音又冷又刺人心悸。
「年輕人連一點考驗和苦頭都吃不住,還敢在我這個年過半百的人面前大言不慚地談論情愛?」
他震動莫名地回過身,還來不及消化他的驚愕之前,她又用那種冷冰冰的眼光刺戳在他身上,「你今天一大清早斗膽闖進來找我這個人見人厭的虎姑婆,就只為了向我宣告你對盼雲那種幼稚膚淺而老掉牙的男女之愛嗎?」
「當然不是!」曲璨揚臉都漲紅了。
「那——你還想做什麼?」
她是怎麼做到的,可以一直保持這種僵硬,不苟言笑的表情,如如不動宛如一座令人生畏的雕像。「我只是想徵求你的合作和同意,我希望你高抬貴手,不要阻撓我追求盼雲。」
「我為什麼要這麼『合作』?我與你非親非故,又不熟悉你的出身來歷,我何必對你高抬我的貴手?」
「這——」曲璨揚頓時啞口無語,然後,他深吸一口氣,半調侃半玩笑地揚眉反問:
「我需要寫一份自傳給你嗎?還是寄上我們曲家的宗譜明細表。」
蘇曼君眼睛瞇了一下,她目光森冷地緊盯著他,「我最討厭油嘴滑舌的年輕人,你如果還想和盼雲交往下去,最好自重一點,少在我面前賣弄你的口舌!」
曲璨揚臉上一陣白一陣青地,他壓抑下滿腔的怒火,慢慢點點頭,「好,我按你的程序發牌。我是曲璨揚,今年三十一歲,江蘇無錫人,我是在大陸出生的,我母親生下我之後便去世了。我是家中的獨子。文革之前,我們舉家移往新加坡定居。我爸爸在新加坡經營酒廠,我對釀酒生意不感興趣,所以來台灣跟著我叔叔做事。我叔叔曲洋你大概也知道他,他是立法委員,政黨關係十分好,而且——」他倏然閉上嘴巴,因為他被蘇曼君慘白震驚的面色嚇掉下面所有的話。
蘇曼君的臉色是那樣難看而駭人,嚇得他急忙俯向前,茫然不解地詢問道:
「蘇……姑姑,您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蘇曼君有好半晌完全沒有反應,直到曲璨揚擔憂地拍拍她的肩頭,她才緩緩地恢復她的知覺,她的凌厲的目光裡竟浮現著一絲難解而感慨萬分的溫柔和憐疼,「我沒事,只是有點累了,如果你想帶盼雲出去,趁我還沒有反悔之前,你儘管去約她吧!」
這種戲劇化的蛻變實在令他感到錯愕且困惑難解,「為什麼?您為什麼會突然轉變態度?」他無法提出他的疑問。
「因為……你的家世背景不錯。」
「就這樣?」他的迷惑更深了。
蘇曼君臉上又恢復貫有的冷峻和淡漠了,「你還期望我談些什麼?如果你不想錯失這個可以約盼雲出去遊玩的難得機會,你最好識時務為俊傑,否則我是不會替你惋惜的。」說完,她丟下曲璨揚,逕自返回房間。
這段離奇而令人費解的插曲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在未解開真正的謎底之前,他寧可三緘其口,不願提前曝光,增加盼雲的困擾。
他希望他和蘇盼雲之間的交往是透明直接,而完全沒有外力的干擾和介入,包括對他們的命運握有生殺大權的蘇曼君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