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雲,你聽我說,就算她說的是真的,我也不在乎。真的,我一點也不在乎。你開門,你出來,好不好?別把我殘忍地隔絕在你的世界之外,盼雲,我求求你——」韓孟禹仍固執的猛力敲著門,激動而高昂地迸出一段段令蘇盼雲的心不知道碎了多遍的癡心話來,更多瘋狂而令人刺痛的淚珠從蘇盼雲紅腫憔悴的眼眶內撲絞簌簌地滾落下來。
回去吧!孟禹,我不值得你這樣執著,我不配——真的不配——。她在淚水輾轉的燒灼中,無言而痛苦的在內心發出如斯悲哀而淒涼的吶喊!
「盼雲,我求你——」韓孟禹敲得連手指都淤青紅腫了。
蘇曼君坐在客廳一隅,一直冷眼旁觀著這一幕令她大呼過癮的情景,直到她一根長壽煙都已經抽得只剩下煙屁股了,她才輕輕捺熄了煙,落井下石、幸災樂禍的冷聲對韓孟禹下達逐客令。
「韓盂禹,我家的門只是普通的三夾板做成的,可禁不起你的粗暴破壞。如果你有太多力氣沒處發洩,我建議你去把過剩的精力花在研究你父親的病情上,讓你那個罹患肝癌末期的爸爸,能靠你這個醫生兒子的妙手回春而多活幾年!」
韓孟禹臉色立刻白得像大理石,有半晌,他完全被這個令人暈眩而四肢冰冷的青天霹靂敲擊得腦中一片空白,像個僵硬的雕像沒有任何反應。
直到蘇曼君不給他任何喘息的空間,又狠狠地向他揮來刀刃致命的攻擊——
「怎麼?你還不曉得這個人盡皆知的大消息嗎?那麼,你一定不是你父親的主治大夫了?真遺憾,枉費他費盡苦心栽培你念了七年的醫學系,到頭來,竟要眼睜睜地看他被病魔痛宰,死在自己醫院裡,而你卻束手無策!」
韓孟禹全身緊繃,他惡很狠地瞪著不懷好意的蘇曼君,寒著聲,一字一句的用力喊道:
「你這個心如毒蠍、冷血而殘酷惡毒的巫婆,你盡量施展你的毒計來刺傷我好了,我不在乎,我也不會中你的計。你儘管在那裡抱著你那空洞虛偽的成就感得意好了,我都不會眨一下眼睛來跟你這種悲哀、可憐而只有一肚子毒水的老女人斤斤計較。目前你雖然看起來是佔了上風,但,和所有包括被你算計、打擊的人加在內算起來,任何一個人都比你活得真實而有意義,不像你只能靠設計別人來尋求可悲可憐的自尊和快樂。你以為拆散我和盼雲就能讓我痛苦一輩子嗎?你以為你把我父親罹患絕症的消息洩漏給我,我就會痛不欲生一蹶不振嗎?」他激動地喘了一口氣,譏誚地冷笑了一下,「不,你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我不會痛苦,也不會被你打倒的。因為,我已經擁有盼雲給我的真愛,即使她以後嫁給別人,我還是一樣愛她,一分一厘也不會減少,直到我化成一堆白骨為止。而我父親,就算他現在只剩下一口氣,他仍然擁有我母親和我兩份完全而永遠不會停止的愛。死亡或可以將他的肉體從我們身邊帶走,但,卻不可能從我們心裡把他帶走,所以我們水遠都不會失去他。對於我這樣擁有人間兩份至愛的人,你儘管伸出你陰毒的魔爪來刺傷我好了,我甘之如飴,更不會皺一下眉頭。對於你,你這個可憐、可悲、可能一輩子都和愛絕緣的人來說,我實在懶得跟你抗爭下去。」他熱血沸騰,振振有辭的大聲說,一張俊逸出色的臉孔煥發著一股凜然悲壯的氣勢。說完之後,他瞇著眼,淡漠地掃了蘇曼君那張慘白而面無表情的臉一眼,用力拉開門把,瀟灑的離開了。
蘇曼君所有的快意恩仇都被韓孟禹鏗鏘有力、咄咄逼人的一番話給打得粉碎了。她臉色好難看、好悲哀、好淒迷,恍然之間,好像又老了十多歲,老到意識到原來自己真的是個一無所有、可憐可悲、只能靠著打擊別人來找回自信的老怪物!
她是嗎?她真的是這樣嗎?不!她驚懼而惱怒的用力搖著頭。她不是,她不是,她活了五十多歲了,經歷過各種生命的殘酷,貧窮、孤獨、做牛做馬、任人踐踏宰割、任怨任勞她都熬過來了,也不曾改變過任何信念,更不曾對自己懷疑動搖過,她豈能被韓孟禹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一番尖酸刻薄、生動激昂的話而給打得狼狽不堪!
不!好戲還在後頭,她的連環好計還沒有完全落幕,她不能幹坐在這裡長他人志氣,而滅自己的威風。她即刻站起身,沉著臉走到蘇盼雲的房間,用備用鑰匙打開了她的房門,對著雖然一臉蒼白、淚影模糊卻煥發著滿臉生動耀眼的光采,顯得出奇美麗、出奇動人的蘇盼雲,語氣生硬的下達命令:
「我要你嫁給曲璨揚,就在這個月底。」
蘇盼雲聽了,只是淡淡的露出了一絲溫文的笑容,「姑姑,你以為我會在乎嗎?我的心已經死了,嫁給任何男人對我來說又有什麼差別呢?」
「你!你可以試著去愛曲璨揚啊!」蘇曼君生氣的變了臉色。她為什麼這麼在乎曲璨揚的感受呢?蘇盼雲雖然覺得納悶,但,心如死灰的她,一顆心早就隨韓孟禹的離去而支離破碎了,實在懶得深究原因。
「愛?姑姑,你怎能期待我這個流著妓女血液的人去專心愛一個男人呢?」
她的冷嘲熱諷無異是溫和地打了蘇曼君一耳光,蘇曼君在氣竭又自討沒趣之下,只有悻悻然的關上房門離開了。
蘇盼雲一等她離開,立即虛脫地癱倒在床鋪上,彷彿所有的力氣都在那番針鋒相對中用盡、掏干了。
是的,她已經沒有任何感覺,連同她對蘇曼君的尊重和畏怯,也都被她那陰狠的作風踐踏得碎成粉屑,而完全煙消雲散了。
韓盂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心亂如麻、又沒有發生任何意外交通事故的情況下,開車返回台北,返回祥安醫院。
一回到醫院,他立刻鐵青著臉殺到趙成鋒的辦公室,揪住正準備前往巡視病房的他。「你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要隱瞞我爸爸的病情?」他紅眼、激動的質問著。
趙成鋒面對他的憤怒和痛苦,只有神色凝重的發出一聲歎息!
「唉,孟禹,我會這麼做,實在是被你那位堅強勇敢而用心良苦的父親所感動了,他不想增加你的負擔,更不想妨礙你的工作情緒,連你媽他都瞞在鼓裡,獨自一個人面對著癌細胞的挑戰。事實上,他在回來台灣之前,就已經知道自己的病情了,我懷疑,你媽也可能已經知道了。」
「天啊!我是全世界最盲目、最可恨、最遲飩的渾球!我竟然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而我……居然還是堂堂的內科大夫,」韓孟禹痛苦的抱著自己的頭,熱淚盈眶地嘶聲指責著自己。
「孟禹,堅強一點,你有那麼堅強偉大而勇敢的父親,你應該化悲憤為力量,好好珍惜這份福分,讓你爸爸心安理得、沒有遺憾的走完他人生最後的旅程。」
韓孟禹聞言心頭一慟,熱淚再也忍不住地衝出眼眶了,「他……他還有多少時間?」他艱困又心如刀割地吐出這句幾乎令他情緒為之崩潰的話來。
趙成鋒表情沉重的回答他,「不會超過三個月。」
韓孟禹臉色立刻白得比趙成鋒身上的制服還嚇人,「天啊!怎麼會這樣?他為什麼不肯接受鈷六十的治療?」親情和愛情的雙重打擊,把他捲進了黑暗而充滿絕望的深淵裡!只能坐困愁城的任憑痛苦像鬼魅一般狠狠啃著他早已鮮血淋漓的五臟六腑。
「你爸爸堅持,他即使是死,也要死得莊嚴,死得坦然灑脫。唉!面對他這種坦蕩蕩面臨死亡的氣度,孟禹,我相信你跟我一樣,只有動容和敬佩,誰又忍心用鈷六十這種只能治標不能治本的醫療手段來增加他生理上的折磨,又害他不能從容就死呢?」
韓孟禹霎時聽得熱血沸騰又心酸不已!「死得莊嚴?死得坦然灑脫?」他淒愴的牽動嘴角笑了,滿紅血絲的眼眶裡凝滿了晶瑩的淚光。「學長,我父親的確不是普通的凡夫俗子,連生病,面臨著絕症,都能這般從容豁達,身為他的兒子,我倒反而顯得庸俗而渺小寒愴了。」接著,一股尖銳的恐懼深深戳進他扭曲不堪而緊縮不已的心臟上。「我要上去看看他,彌補我的疏失——」
他才剛挪動鉛重而慌亂的步伐,趙成鋒立刻語重心長的喚住了他。
「孟禹,別加重你父親的心理負擔,他——已經夠苦。」
韓孟禹背部的肌肉聳動了一下,他緊握著雙拳,竭力隱忍在眼眶內盤旋的淚意,「我……我會的。」他喉頭梗塞的說,然後,像要逃避什麼又像要發洩什麼似的,腳步踉蹌地狂奔衝到樓梯間,像頭大控的火車頭拚命往上衝,一直衝列父親的病房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