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嗎?他在心底反覆問著自己,直到深沉的倦意湧上他刻縷著歲月痕跡的面容上。
韓孟禹坐在他的書房裡,一雙深邃璨亮的眸光若有所思的盯著躺在案桌上的樂譜發呆。
所有創作的靈感和樂趣都被最近大眾傳播、報章雜誌爭相報導的焦點話題給打得潰散而索然乏味。
他沉寂平靜許久的情緒,都被父母親突然返國定居的意外衝擊給攪得心緒大亂,驀然失去了鎮定自若的功夫。
他聽見醫院的工作同仁當著他的面,興致高昂地討論著韓伯濤,從他的愛情、他的電影、他的政治理念,談到他大起大落、備受爭議的一生煙雲。
他一直保持緘默,冷眼旁聽,但心海裡卻是波濤洶湧,隨著字字傳入耳畔的是非評論而輾轉起伏,無法安宵,無一分鐘能維持真正的瀟脫和客觀。
整個祥安醫院,沒有人知道他跟韓伯濤的關係,除了他的學長趙成峰之外。
他自我解嘲地為自己點燃了一根香煙。他父親在遺棄他、讓他獨自在台灣自生自滅十五年後又回來了,由政治受難者搖身一變成為人人歌頌的英雄烈士!
諷刺的是他這個始終活在陽光背面、縮頭縮尾的兒子卻仍是被人遺忘的亞細亞孤兒。
他居然是透過電視媒體的報導才知道自己父親歸國的消息!
這真是盤古開天,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譏刺和荒謬!
他惡狠狠地又吸了一口煙,用力的告訴自己,他一點也不care,一點也不傷心憤怒。他早就麻痺沒有任何感覺了,他早就從一個渴望擁抱父愛、渴望擁抱親情的孩子變成一個可以面不改色,冷靜的拿著手術刀面對病患和細菌、面對生與死掙扎挑戰的醫生。
他所有的精力已經奉獻給他的病患,而他澎湃不歇的熱情和才華也全然寄托於音樂創作上。
他可以把人類渴望擁有的親情和愛情全部扔出他的生命之外,一個人忍受這種遺世獨居的寂寞和自由。
他在煙霧裊繞中不斷地冷聲告訴自己。
直到一陣悉卒輕盈的腳步聲走近,他才從他複雜、紊亂的思緒裡回過神來,望著蘭若臉上燃放的關切,他輕輕捺熄了煙蒂,「你怎麼還沒回去?」就像所有的山地姑娘一般,蘭若有張突出而充滿野性美的臉龐與修長健美的身材。
「看你連飯都沒有吃,我就知道你有心事,我想陪陪你,免得你會悶出病來。」蘭若明媚動人的大眼睛裡頭有著從不掩飾的熱情和崇拜。
自從五年前韓孟禹伸出援手,將她從因為嗜酒好賭,想把她賣人煙花柳巷大撈一筆的父親爪牙下拯救出來,把她帶來台北,替她租房子,又讓她擔任管家工作之後,她便深深愛上這個儀表出眾,渾身上下充滿書卷味的男人。
更別提他醫生的頭銜,還有那一身與生俱來的音樂才華是多麼出色而令人心動。
雖然從頭到尾,他始終把她當成小妹妹一般對待。
但生性奔放熱情的蘭若相信,只要她動之以情,對女人近鬼神而遠之的韓孟禹終會被她的真誠和忠心感動的,特別是在姜秀瑜把他的真情踐踏在地上的衝擊之後。
思想單純而心無曲直的她一直固執的認為,韓孟禹對她是有特殊的感情和意義的,要不然,他不會對她那麼體貼關懷,像英雄救美一般地從父親見錢眼開的魔掌下拯救了她。
總有一天他會明白她那顆赤裸裸而熱騰騰的心!明白她才是最適合他的新娘!
「悶出病來?」韓孟禹俊秀而充滿古典氣息的男性臉龐綻出一絲有趣的笑容,「我是個醫生,我會把自己悶出病來嗎?」
蘭若的天真和爽朗雖然令他頗為欣賞,但,她童稚般的思考方式也常教他啼笑皆非。
「你雖然是醫生,但醫生也會生病的啊!」蘭若噘起小嘴振振有辭的說:「何況,你又空肚子不吃飯,老是吸尼古丁。」
「我——」韓孟禹眉峰輕蹙,不知道該怎麼跟她對答。
「你有心事,對不對?」蘭若眨眨她那漂亮靈璨的大眼睛,愛嬌的勾住他的臂彎,「告訴我,我可以幫你分……分……什麼……解……什麼……唉呀!都怪我阿爸,不給我多念點書,害我連一句有學問的話都說不出來。」
「分憂解勞?」韓孟禹搖搖頭失笑地接口道。
蘭若雙眼立即亮了起來,「對啦!就是這句,怎麼樣?韓大哥,我雖然書念得不多,但,我也是你的朋友,你可以把我變成你的心理醫生,告訴我你的煩惱。」
「心理醫生?」韓盂禹興味盎然地挑起濃眉。
「對呀,電視上的連續劇都嘛是這麼說的,不對嗎?要不然,你乾脆唱唱歌算了,人家我們阿美族的人,心裡不愉快,不是喝喝酒,就是唱唱歌,你也可以學我們啊!」
「不行,我歌聲不好,不敢在你這個聲樂家前面獻醜。」
蘭若嬌嗔地拍了他肩頭一下,「亂講,我哪裡是聲樂家,而且,我偷聽過你唱歌,就是你在作曲的時候,聲音很好聽,不會輸給那個歌星姜育恆啊!」
「是嗎?我這個破鑼嗓子能跟姜育恆相提並論嗎?」韓孟禹嘲讀的指著自己的鼻子,他見蘭若嘟著嘴一臉不依的神態,不禁失笑地輕擰了她的鼻頭一下,「我沒事的,蘭若,謝謝你。天黑了,我送你下山吧!」
蘭若嘴噘得更高了,她還來不及發言表示抗議,一陣清脆擾人心扉的門鈴聲傳入耳畔。她和韓盂禹相對了一秒鐘,隨即在韓盂禹眼光的催促下跑去開門。
門開了,映入眼簾的是和蘭若青梅竹馬一塊在山上長大,對她始終關愛有加的山地青年羅安雄。
望著他那粗獷而凝聚著無限深情的男性臉龐,蘭若像個任性的小女孩似的對他發出不歡迎的輕斥:
「你跑到這裡來做什麼?我已經跟你說過了,別老是跟著我,我不喜歡看到你。」
對她蠻橫無理的態度,羅安雄拿出他的包容和耐性。
「我下班騎機車上來找你,你們房東說你還沒回來,我想你大概還在韓醫生這裡,所以,我就直接上來找你,想邀你去看電影。」
「我不看,我——」
「蘭若,對安雄不要這麼凶巴巴的,人家可是一片好意,你別辜負他的心意。」韓孟禹倏然出現在客廳內,並不徐不疾的含笑和羅安雄打著招呼。「安雄,進來坐嘛!」
「不了,韓醫生,我只想請蘭若去看電影。」
韓孟禹見羅安雄一臉尷尬地站在那,進退兩難中又有份自尊受損的難堪,不禁笑著紓解他的困境,「安雄,蘭若既然不想看,這樣好了,你先騎機車載她回去,我換套衣服,隨後就在山腳下跟你會合,我們兩個大男人結伴去看好了。」
蘭若聞言,果然立刻噘著唇、跺著腳大聲抗議了,「韓大哥,你怎麼可以這樣嘛——」
「我怎樣?是你自己說不要看的,你可不能禁止我跟安雄去看啊!」韓孟禹淡淡揚眉笑道。
蘭若一張小臉可是繃得緊緊的,雙頰緋紅的她不禁把一腔怒火燒向對她一往情深、百依百順的羅安雄。「都是你啦!人家本來跟韓大哥聊得好好的,誰教你突然跑來找我?你不知道我最討厭看到你嗎?尤其是——」
「蘭若!」韓孟禹看到羅安雄泛白窘澀的神色,連忙發聲出言喝止她,「你再這麼任性驕縱,講話刻薄,我這裡以後你就不必來了。我這裡不歡迎粗俗潑辣的女孩子!」
蘭若聞言,臉色倏然變得灰白了,震動和傷心的淚意驀地湧上了不敢置信的眼眸裡。她倒抽口氣,熱淚盈眶地惡狠狠瞪了手足無措的羅安雄一眼,怒不可遏的說:
「都是你害的,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語畢,她倉惶地掩著淚眼婆娑的面頰衝了出去。
韓孟禹盯著呆若木雞的羅安雄,面無表情的搖頭說:
「你還愣在這兒幹嘛?還不趕快追出去?」
羅安雄經他這麼一點醒,才如夢初醒般快速追了出去。
小木屋裡又驟然回復了原來的沉靜和孤寂。
韓孟禹若有所思地倚著門檻,修長清瘦的身影在燈火輝映下顯得格外孤傲寂寥。
也許這就是他與生俱來的宿命,一個注定和孤獨擁抱在一起的男人,他淒愴而冷傲地牽動嘴角,輕輕關上大門,也強迫自己關上萬馬奔騰的思潮!
蘇盼雲隨著鄭毅恆來到雅軒小築。
第一眼,她就愛上這棟躺在白雲、溪流、晨光、綠蔭懷抱裡的精緻小屋。
鄭毅恆淡淡掃了她一眼,「很精緻特殊的小房子,對不對?」他笑著說,並隨手按了門鈴。
銅色的鐵門霍然的被打開了,出來應門的是一位面貌慈祥親切的老先生。他一見到鄭毅恆馬上露出熟悉的笑臉,「鄭先生,你今天帶了這麼漂亮的一位大姑娘,嘿嘿,偷偷告訴你一個小秘密,我韓大哥最喜歡看美麗養眼的東西啦!這點我敢跟你打包票,這回他定不會再挑三撿四啦,你可以安一百二十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