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子擎拿出鑰匙,一打開廳門,竟發現一向都會坐在客廳那張太師椅上等他回來一塊用飯的爺爺,俯臥在入門的玄關口。
他大驚失色,連忙彎下腰,扳過爺爺的身子,卻被他那慘白而毫無人氣的臉色嚇一大跳。「爺爺——爺爺,您怎麼了?」他焦灼而惶恐地拚命伸手輕拍著爺爺冰冷的面頰,並掐掐他的人中。
聶爺爺發出一聲有氣無力的呻吟,並睜開了沉重的眼皮。「小擎,你回來了?」
「爺爺,您哪裡不舒服?您快告訴我,我載您去醫院掛急詮。」聶子擎難掩關切地握住了爺爺枯瘦的手。
「不用了,我只是剛剛不小心又摔了一跤,我——年紀大了,全身骨頭都僵硬老化了,所以——自己沒力氣爬起來,把你給嚇壞了吧!」
聶子擎望著聶爺爺那張慘白枯黃的臉孔,實在難以釋然地放下沉澱在心頭的疑慮和擔憂。「爺爺,您真的不要緊嗎?還是讓我開車送您去醫院檢查一下吧!」
「看醫生只怕也是浪費彼此的時間而已。我老了,全身的零件都報廢得差不多了,何況——」聶爺爺逸出一絲乾澀的苦笑,「我本來就是風燭殘年、身罹絕症、數著秒鐘跟索命閻王戰鬥的老人……」
聶子擎腦中轟然作響,臉色倏地刷白了,「爺爺,您——您——」他心如刀剮地「您」了半天,硬是被喉頭的硬塊梗住所有的話意,而無法暢意的說出來。
聶爺爺露出了憐惜而帶著一絲悲涼的笑容,他輕輕伸手撫摸著聶子擎那頭濃密的頭髮。「小擎,生老病死乃是大自然最正常的循環,爺爺活了大半輩子了,對生死早就看得很淡很淡了,唯一牽掛不下的就是你這個和我相依為命二十多年的命根子。你知道爺爺為什麼要逼你為我畫肖像?!」他氣喘如牛地停頓了一下,眼中泛起了點點閃爍的淚光。「爺爺用心良苦,一方面是希望能激勵你繼續作畫的興趣和意願,而——不要讓畫筆空下來,另一方面則是——」他黯然地吐了口氣,「我知道自己的時日不多了,我希望——這張畫能留給你——
做個永遠的——紀念。」
聶子擎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滿腔的激動和酸楚,他熱淚盈眶的緊緊握住聶爺爺的手。除了喉頭緊縮地喃喃念著「爺爺」兩個字外,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了。
「所以——你如果真是聽話的孩子,你就應該化悲憤為力量,趕快扶找起來,趁著我還有口氣,趕快完成那幅畫像,不要讓——我死不瞑目啊!」聶爺爺一臉感傷地望著他,厲聲命令著。
「爺爺——」聶子擎痛楚莫名的含淚喊道。
「你——你真的要我走得不甘心、不能瞑目嗎?」爺爺老淚閃動的緊緊瞅著他,顫聲質問著。
聶子擎心中一慟,眼淚霎時衝出了眼眶。「好,我畫,我馬上畫完它,我馬上畫完它!」他喉頭梗塞地一迭聲說道。
就在他試圖扶起聶爺爺時,才心痛逾恆的發現,爺爺這一跤已摔掉他所有行動的能力。
聶爺爺望著他那扭曲灰敗的臉色,連忙粗聲命令他,「你還在那裡猶豫什麼?只要你能盡快畫完它,我就是雙腿癱瘓,只剩下一口氣,也能躺在床上當你的模特兒。」
聶子擎只好紅著眼眶,強自壓抑住所有悲痛奔騰的情緒,將聶爺爺抱上床,然後在淚雨交織、悲苦交集的心境下,握著彩筆,拿著調色盤,一筆一筆地揮舞著。
他一面勾繪著色,一面心如刀絞地望著爺爺那張愈來愈枯槁蒼白的臉色,顆顆晶瑩的淚珠不斷地跌出眼眶,跌碎在他的衣襟上,也彈濕了畫布上的人像。
痛苦揮灑了兩個小時,他終於在哀痛逾恆的情景下,完成了聶爺爺的畫像。
以過人的意志力打起精神煎熬了兩個鐘頭多的聶爺爺,望著那幅畫像,慘白如紙的臉上終於綻出一絲滿足而抽搐的微笑。「很好,小擎,爺爺——這一生還沒像現在這麼高興過——你——」他呼吸急喘了一下,手痙攣似的緊緊抓住了聶子擎的手,「你——你能答應爺爺一件——事嗎?」聶子擎淚眼模糊地強忍著胸口陣陣尖銳的痛楚。「爺爺,您請說——」他抽泣的哽咽道。
「爺——爺爺死了以後,你要——把這棟房子賣掉——拿錢到——國外去學畫畫,爺爺——相信你——會出人頭地,成為一名——傑出的——畫家的。」聶爺爺又掙扎地喘了一口氣,緊緊地抓痛了聶子擎的手。「答應我——你會去——學畫畫,完成——當畫家的夢想——別讓爺爺走得——不安心——」
聶子擎心碎而淚雨縱橫的用力點點頭,「我答應您——我答應您——爺爺。」
聶爺爺慘白如死灰的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他眼光渙散而氣如游絲他撐著最後一口氣,叮囑著泣不成聲的聶子擎,「如果——你——作畫覺得疲憊痛苦的時候,就——看爺爺的畫像——爺爺——會永遠和你在——一起的——永遠……」然後,他的手緩緩地垂了下來,永遠閉上了眼睛,毫無血色的臉上掛著一抹好安詳、好寧靜的淡笑。
聶子擎如遭電極的呆愕了整整一分鐘,然後像只負傷的野獸般冒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哀嚎,渾身顫抖地抱著聶爺爺乾瘦如柴的身軀,痛苦的從喉頭發出一陣陣椎心刺骨的啜泣聲!
第五章
經過好幾天的輾轉反側和激烈的天人交戰,辜允淮終於決定拿出披荊斬棘的毅力,做自己的主人,為事業和愛情做絕不妥協的努力和奮鬥。
首先,他想先解決自己的感情問題,讓他和席紫若之間的愛情得以光明磊落的攤在眾人面前,而不必再因種種擾人心悸的顧慮,而把問題弄得愈來愈複雜、愈來愈嚴重。
誠如他妹妹允藍所說的,長痛不如短痛,有些事情是需快刀斬亂麻的。
在跟席紫若經過煩躁的爭執和眼淚、親吻、和解的商榷過程之後,他打了一通電話約席紫築在中正紀念堂見面。
穿過巍巍高聳的至善門,他們在一處綠意盎然,卻頗具隱密性的坡地上坐了下來。
席紫築優雅地撫平自己那翠綠得像一湖秋水的圓裙,嫵媚地微側著姣好而楚楚動人的臉,望著濃眉深鎖、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的辜允淮說:「你有心事,而且是跟我有關的,對不對?」
辜允淮打了個寒顫,立刻從恍惚迷離的思緒中清醒過來。望署席紫築那張有三分古典、七分飄逸雅致的容顏,他發現要出口傷害她,是多麼難以啟齒而棘手的一件事。
但再這樣曖昧不明地拖下去,對他們三個人來說,傷害只會愈來愈大,而且他也不希望因為自己的處理不當,而造成紫若和紫築兩姊妹之間的怨嫌和仇恨。
於是,他臉色更加凝重深沉了,他甩甩頭,終於決定拿出破釜沉舟的精神來面對紫築。
「紫築,你還有一個月就要畢業了,你有沒有什麼打算呢?」
席紫築思索了一下,不置可否地抿抿唇說:「不一定,也許會出國再唸書,也許——就留在國內就業,更也許——」她愛嬌地斜睨了他一眼,「我會考慮把自己嫁出去。」
辜允淮的心顫抖了一下,心中的負荷因她似有若無的暗示而更加沉重。「呃——我聽紫若說,有個玩股票致富的曹姓小開,追你追得很緊,不知道——你對他的印象如何。」
幹嘛?他是想試探她的感情動向嗎?席紫築眨了一下眼睛,「紫若怎麼連這種不足掛齒的小道新聞都告訴你,可見,你這個家庭教師的確駕御得住她這個精怪成性的調皮學生。哪天——你應該把竅門傳授給我媽,好讓她鎮得住紫苦,不要只會氣呼呼地破口大罵,弄得家裡像座隨時都會爆炸的火藥庫一樣。」
辜允淮又被她這一番話攪得心湖震盪,情緒更加紛亂如麻而惴惴難安了。
他緊咬了嘴唇一下,甩甩頭,決定直接切入正題。「紫築,老實說,我並沒有什麼可以鎮得住紫若的法寶和秘訣,我只是——情難自己的愛上了她,愛得既深刻又無力自拔!」
席紫築被他這番坦率而充滿感情的招供,褪去了所有血色,她震動而難堪地忘了掩飾自己受傷的神態。「什麼?你——你居然愛的——是紫若?」她控制不住自己那顫抖而酸澀的音量」「我——我有哪一點比不上她?」
望著她那蒼白、既怨尤又有些悲哀的神態,辜允淮雖有著內疚和不忍的情懷,但他還是決定以最坦白、最誠懇的態度來面對自己的感情,也面對著被他刺傷的席紫築。「老實說,紫築,從現實和客觀的角度來看,無論在哪一方面,紫若都不是你的對手。坦白說,你纖細美麗,氣質高雅,冰雪聰穎,你是每個男人夢寐以求的清秀佳人和窈窕淑女,但我對你的感情一直是以欣賞的成分居多,就像哥哥對妹妹一樣,而紫若雖然沒有你那麼完美、那麼優秀,但她的慧黠可愛,她的率真明朗卻深深吸引了我,和她在一起,我不必辛苦的偽裝自己,而能以最純潔自然的赤子之心去愛她、疼她,像個平凡卻有血有肉的人一樣快樂自在,沒有傳統的包袱,沒有文明的沉痾——」他停頓了一下,望著席紫築那張仍然蒼白而有些怔忡的美麗容顏,聲音更溫柔誠摯了,「紫築,也許你很難相信,但我必須告訴你一個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