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發現自己的手是何等的顫抖,當那張雪白的絹紙映入眼簾時,他彷彿聽到自己那異常僨張鼓動的心跳聲。
在那張雪白的絹紙上,有著以精湛書法寫下的一闕古詩詞。
而那闕古詩詞的內容如下:惜花不是愛花嬌,賴得花開伴寂寥;樹樹長懸鈴索護,叢叢頻引鹿盧澆;幾回欲折花枝糗,心恐花傷復停手;每來花下每題詩;不到花前不持酒;準擬看花直盡春,春今未盡已愁人;才留片萼依前砌,全落千英過別鄰;懊惱園中妒花女,畫幡不禁狂風雨;流水殘香一夜空,黃鸝魂斷渾無語;縱有星星石蘚衣,拾來已覺損光輝;只應獨背東窗臥,夢裡相隨高下飛。
她一口氣讀完,然後,她在心神俱醉和一股莫名的酸楚與悸動中,又細細地再讀了一次。
她發現自己的眼眶,竟不自覺地浮現著一層朦朧的水霧,但她很快地搖去那層脆弱和恍惚,抓著那張絹紙,帶著一股連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怒氣和痛楚步出了房門,穿過空曠無人的客廳,衝出了家門,像個憤怒又驕傲的女神,用力叩著隔壁鄰居那扇緊閉的房門。
鐵門被打開了,映入眼簾的正是聶子擎那張英俊,又不失性格的男性臉龐。
「這是你寫的嗎?」席紫築揮舞著手中那張絹紙。
面對她咄咄逼人、嚴厲而來勢洶洶的質問,聶子擎只是濃眉深鎖,目光炯炯地望著她沒有說話。
他的沉默更撩撥了席紫築胸腔內的痛楚和惱火。
「你敢寫,為什麼不敢承認?」她寒聲逼問道。
「你希望我說什麼?生日快樂嗎?」聶子擎似笑非笑的揚起眉問道。
「你!」席紫築的臉漲紅了,她怒光閃閃地再度揚著手中的絹紙,「你為什麼敢寫這種詩詞來向我示愛?你以為我是那種隨便可以釣上鉤,而飢不擇食的女人嗎?你以為你抄了一首情意纏綿的詩詞,我就會感動得忘了自己是誰,而被你這種虛有其表的男人唬得團團轉嗎?」
聶子擎的太陽穴隱隱鼓動著,他艱澀地吞嚥了一口苦水,語音沙嘎的說:「我一向都非常清楚自己的份量,如果你覺得我這個不自量力的傻瓜,斗膽抄了這首詩詞冒犯了你高高在上的尊嚴,你大可以毫不留情地撕掉它,何必大費周章地特意跑來找我興師問罪,降低了你『台大人』的格調和風度?」
「我——」席紫築頓時啞口無語了。
「如果你覺得撕碎它會髒了你的手,我可以為你代勞。」話剛出口,他就緊繃著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席紫築呆愕得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的手中奪過那張絹紙,並快速地將之撕成粉碎。
繽紛如雪花一般的紙屑,散落在他們無言而一樣糾葛痛楚的凝注中。
聶子擎臉色灰白地速速轉過頭,無意識地望著遙遠的天空,淒楚而生硬的開口說道:「對不起,冒犯了你。我向你保證,這是最後一次,我再也不會重蹈覆轍了。」然後,他滿臉陰霾地掃了席紫築一眼,咬緊牙關地當著她的面重重關上那道鐵門,也關上他和席紫築之間那扇有著重重障礙的心靈之窗!
剛吃完早餐,辜允淮閒適自得地坐在客廳沙發一隅,手裡拿了一份早報,還未及攤開閱讀,他就聽到父親沉穩有力的聲音從餐廳那端傳來——
「允淮,你先別急著看報紙,爸爸有事要跟你詳談。」
他的心臟沒來由地狂跳了一下,慢慢放下報紙,深抽了一口氣,緩緩走到餐桌前,望著仍在享受西式早點的父親,「爸,您想跟我談什麼?」其實,他心裡早有定數,也做好完全的心理準備。
辜健群喝了一口牛奶。「你先到書房等我,我用完早餐就來。」
辜允淮神色複雜地看了妹妹允藍那寫滿了同情和鼓勵的臉龐一眼,帶著一股壯士斷腕的毅然和淒愴走進了父親的書房,靠著窗台,無意識地瀏覽著窗外明媚秀麗的景觀,強迫自己按捺下所有翻騰不安的情緒,靜靜享受著這份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
然後,他聽到書房大門被啟動關上的聲音,他緩緩轉過頭,接觸到辜健群那一雙銳利冷峻而精光畢露的眼睛。
辜健群走到書架前,坐進那張他最鍾愛的籐制搖椅內,並拿出打火機為自己點根雪茄。沉靜如水的空氣內,立刻瀰漫著一抹淡淡的煙霧和熏香。
在這份看似沉寂寧靜,實則卻暗藏玄機的氣氛中,辜健群吸了一口雪茄,精光璀璀的一對眼睛又重新盯在兒子身上。「允淮,你回國來已經快四個月了,到現在還沒決定你到底要走哪一條路嗎?」
「爸,您呢?您又希望我走哪一條路呢?」辜允淮以問為答地進行「投石問路」的策略。
「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不是嗎?」辜健群緩聲說,又抽了一口雪茄。
辜允淮嘴角閃過一陣輕微的抽搐,「爸,您有沒有規過?也許——我並不適合接您的衣缽去從政,更不是一個做生意的人才,無論是在政治舞台或是商業舞台上,我都不可能成為一名閃閃發亮的明星,因為,我討厭扮演這種不是和別人打躬作揖,就是和別人勾心鬥角的角色。」
「是嗎?你所謂的打躬作揖和勾心鬥角指的是什麼?」辜健群目光如炬地盯著他。「這世界上有哪一個偉大的角色不是經過激烈的競爭,經過廣結善緣的社交手腕而奠下成功的基礎?」他不以為然地發出一聲冷哼,「你不喜歡?要成就大事的人,就必須學會大丈夫能屈能伸的涵養和毅力;要容人所不能容,為人所不能為!」
辜允淮吞了一口艱澀的苦水。「爸,我並不想成為偉人,也不想做英雄,更不想做個追名逐利的政治人物或一輩子都被金錢束縛的企業家。」
辜健群臉色微變,他點點頭,沉聲問:「好,你既不想追隨我的步履去從政,也不想接家族事業,那你告訴我,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想做檢察官,參加年底司法從業人員的檢定考試。」辜允淮坦白而從容不迫的說。
「檢察官?」辜健群嗤之以鼻的冷聲哼道,「這世界上有幾個檢察官能出人頭地的?」
「爸,我對名利一向看得很淡泊,更不想出人頭地,而國父曾經說過:「人生以服務為目的』,你做立法委員可以為選民服務,我做檢察官也照樣可以為人民服務,特別是可以在維持社會正義、打擊犯罪方面盡些心力。」
他頓了頓,望著辜健群變得更為冷峻凝重的臉龐,忍耐的說:「爸,也許我甘於平凡的想法會令您失望,但人各有志,職業更是無貴賤之分。人活著,能心安理得做自己愛做的事,才是一種真正的幸福和快樂,不是嗎?」
辜健群眼中閃過一絲慍怒,「你是在教訓我嗎?允淮。」
辜允淮的心痙攣了一下。「我不敢,我只是希望您能瞭解我,也能成全我。」他不卑不亢的啞聲說。
辜健群瞇起眼,冷冷地開口說道:「如果我不成全你,也不贊同你去當檢察官,你準備怎麼做?跟我鬧家庭革命嗎?」
辜允淮僵笑了一下,淒楚而疲倦地歎道:「爸,你明知道我從小到大都非常尊重您,對於您的吩咐我更是戰戰兢兢、唯命是從。二十六年來,我從來沒有真正做過自己的主人。像我這樣毫無主見,也不敢有自己意見的人,無論是政治鬥爭或是商業競爭,都是注定了扮演傀儡的角色;像我這種懦弱、欠缺擔當和磨練的人,即使想做一名三流的政客和三流的好商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你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辜健群霍地站起來,寒著一張臉。「什麼叫做三流的政客、三流的好商?」他怒氣咻咻地問到辜允淮面前來,「你和外面那些蓄意中傷我的人一樣,都認為我是個投機狡獪的政客?是個只會炒地皮而為富不仁的好商嗎?」
「爸,我沒有這個意思,請您不要生氣——」辜允淮白著臉,苦澀的說。
「我不要生氣?」辜健群面罩寒霜的逼近他,「我有你這種不知輕重、不識好歹的兒子,我怎麼能夠不生氣?不寒心?」他怒意橫生地喘了一口氣,「為了讓你能平步青雲,輕輕鬆鬆地接我的椿,我是費了多少苦心,處心積慮安排你去念法律系,為的還不是替你的政治生涯鋪路!我和其他有利害關係的政治人物,乃至黨政要人打躬作揖、勾心鬥角,為的還不是幫你打通關,讓你減少阻力,減少三十年的奮鬥。結果換來的是什麼?政客和好商的罵名?這就是我辛辛苦苦養育你,栽培你二十六年,你對我的心血所給予的評價嗎?!」
辜允淮心中的痛苦和爭戰更深了,他扭著灰白的臉祈諒地說:「爸,我知道我讓您失望了,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