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伏龍帝和百官眾人暗暗讚賞她識禮從容的時候,只有靈征清楚地看到她眼裡無止境的傷痛。
春後的死,彷彿也帶走了她的靈魂。
典禮結束,春後歸葬之後,月蘅昏倒了,慌得眾人連忙延醫診治。
三天之後,她醒過來,將一大群緊隨在她身邊服侍照料的人們遣了出去。自己待在偌大的寢宮,彷彿這世上也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昏迷的這三天,因為她身邊隨時都聚集著一堆熱心照顧她的妃嬪和宮女,所以靈征並沒有去看她。一直到眾人都散去,他才再度踏進月蘅的寢宮。
那原本裝飾得金碧輝煌、典雅無比的寢殿,如今斂去一切繁華,只餘一片縞素。
四下觸眼的白,令人彷彿走入雪地一般。
月蘅孤伶伶地坐在床沿,也是一身如雪。
靈征向她走近,看見她原本就不甚豐腴的身子,如今更加清瘦;憔悴的容顏,更帶著令人憐惜的蒼白。
怎麼消瘦成這樣呀……靈征眼眸一黯,心中閃過不捨。
他站在她身邊,伸手輕拍她的肩。
月蘅轉過頭來,抬起眼。
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流乾的淚,在看見來者的那一瞬間,潰然決堤。
不知為什麼,此刻她看見靈征,竟有一種看見親人的感覺,那麼溫馨而安全。
「母后死了。」她說。
這是春後薨逝之後,她第一次開口。
她茫然地望著靈征,像個無助的孩子。
靈征不捨地抱住她,輕撫著她因為憔悴而顯得枯乾的長髮:心疼不已。
她是如此地柔弱纖細,怎麼承受得起這樣的傷悲?靈征閉起眼,不禁歎息。
月蘅伸手環抱著他,伏在他懷裡,突然放聲痛哭。
「我以為……我已經……哭不出來……」她抽抽噎噎地說。
「我知道你很難過,盡量哭吧!」
「母后……母后死了……」
「今後,你還有我,我會代替春後照顧你的。」他拍拍她因為哭泣而抽搐不已的背,溫柔地說。
他所認識的月蘅,一向是堅強的。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她這麼脆弱無助的樣子。原來,她的堅強只是表面,實際上,她也不過是個需要人家疼惜照料的女孩。
無法言喻的傷悲,在他寬大溫暖的懷抱裡盡數化為淚水。
月蘅盡情地哭泣,不知哭了多久,竟累得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當靈征察覺的時候,她臉上猶帶著末干的淚水。
他輕輕替她拭去,低頭在她鎖緊的眉間吻了一下。
正想把她放到床上讓她好好休息,卻發現月蘅雖然睡著了,雙手卻仍緊抱著他不放。
見她這樣賴在他身上,靈征溫柔地微微笑。
他索性爬上床,倚靠層迭的枕頭和錦被,陪著她一起入眠。
第五章
在靈征細心的照料安撫之下,月蘅哀痛的心情已經逐漸趨緩,慢慢地不像之前初遭大變時的哀毀骨立。
不知不覺,她回到春之國也已經半個多月。
一日,她的父王伏龍帝下令召見她。
這半個多月來,她很少見到自己的父王。至於特地召見,這還是第—次。
月蘅坐在銅鏡前,任由身後的宮女們為她梳妝打扮。
她望著鏡中那張雪白的臉,幾乎認不得那是自己。
她居然這樣地活過來了!母后薨逝的時候,她原以為自己也會隨著母后而去……
「公主該前往大殿了。」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身後的宮女開始催促,她才慢慢地站起身來。
這些日子來第一次踏出自己的寢殿,望著四周曾經再熟悉不過的景致,她卻覺得有些陌生。
離開春之國遠嫁西方,不過幾個月,她對這裡的一切竟恍若隔世!
走進大殿,她依禮向父王請安。
眼前這個威嚴而高高在上的男子,一如從前般給她陌生的感覺。
「蘅兒,這些日子來你可好?你母后過世之後,父王一直很忙,沒時間照料你。」
「多謝父王關心,兒臣會照顧自己。」
伏龍帝點點頭。
「春後的死,你不要過於傷心,傷害了自己的身子,那就不好了。」
「兒臣明白。」
「你知道保重就好,省得父王懸念。另外,你回來春之國已經半個多月,你的身份,畢竟是已出嫁的公主,自然沒有繼續在這裡久留的道理。最近這幾日,你該準備返回秋之國了。」
乍然聞言,月蘅不覺心中一凜——
父王這是趕她走了?她自然知道以自己已嫁公主的身份,久留在春之國是於理無據,但父王需要這樣急著將她遣回嗎?
明知父王未必是惡意,她卻仍不禁心寒。
見月蘅不語,伏龍帝繼續說道:
「你身為御虎王的妻子,也必須要替他著想。他是一國之主,因為你的緣故而留在此半個多月,實在也不成體統。御虎王雖然沒說什麼,父王卻深感過意不去。」
聽到父王搬出的這套道理,她無話可說。
她要待在春之國是她的事,但她不能連累靈征。在秋之國,還有很多重大的事等著他回去處理。
想起這些日子以來,靈征只是一直待在她身邊溫柔勸慰,從來不提返回秋之國的事,她不禁歉然。
是該回去了。母后已經不在,春之國再也沒有令她牽掛的人事物了。
月蘅閉了一下眼,心中暗自歎了一口氣。
這一定,就再也沒有牽扯了……
「兒臣明白。明天兒臣就會返回秋之國。」她說。
「很好。父王還有事請御虎王處理,自然是越早回去越好。」
「是。如果父王沒有其它的事交代,兒臣告退了。」
「你下去吧。好好歇息,明天好啟程。」
「兒臣遵命。」
月蘅轉身走出大殿。
明天就要離開春之國了,她心裡對身後那個自己叫了十八年父王的男人,卻沒有一絲一毫不捨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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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征婉拒了伏龍帝派遣大批隨從護衛他們返回秋之國的好意,將月蘅抱在馬背上,兩個人輕裝行簡地踏上歸程。
「心裡好些了嗎?」
途中,他策馬慢行,如閒話家常般關心月蘅的狀況。
「嗯。這次耽擱了你這麼多時間,真是抱歉。」
「別這麼說。」
一路上,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雖然說得不多,卻顯得極親切、極自然。
當初他們兩人之間的劍拔弩張,如今已經全然不復見。
靈征變得不由自主地想關心她的一切;而月蘅也發現自己已經不能再像之前那樣,刻意冷漠的對待他——
他的關懷像一道暖流,不知不覺問化解了她心中那一道隔閡。
「你父王對你好嗎?」他突然問道。
愣了半晌,月蘅淡淡地回答:「不算不好。」
父王從她小時候對她就是這樣,不好也不壞。
雖然,父王給她一切她所想要的東西,讓她享受極盡尊榮的生活,然而,她真正需要的關懷和慈愛,卻一樣也無法從父王那裡得到。
她貴為春之國的長公主,是前代皇女春後所出,身份貴不可言,世人也多以為她是獨得父王寵愛的天之驕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父王之所以給子她異於其它皇女優渥的待遇,只因為她頂著「長公主」的頭銜。
這些她早就知道了,只是之前的她,從來不會想這麼多。隨著母后的薨逝,她的情感才變得敏感纖細起來。
「但也算不上好,不是嗎?」他說。
月蘅抬頭望著他,有些訝異。「你怎麼這麼說?」
他怎麼會知道父王待她如何呢?世人不都認為她是倍受恩寵的嗎?
「只是感覺。」他狀似不經心地淺淺帶過。
經過這幾天的細心觀察,他發現伏龍帝對待月蘅,並不如他之前所想像的那般寵愛。
至少不是出於真心的寵愛。
除了身份之外,伏龍帝對月蘅的真實感情,可以說是很淡薄的。
他想到月蘅從小就是在這樣的虛情對待之下成長,不禁更加心疼她。
「這些都無所謂。你已經嫁給我,以後就由我來照顧你。」
聽他這麼說,月蘅思及日前他說過要代替母后照顧她的話,更加動容。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她抬頭看他,問道。
而且她深刻地感受到,靈征對她的好是真實的,是真正出自於內心的。
「因為你是我的妻子。」他不假思索地說。
「母后也是父王的妻子,可是父王卻……」
她脫口而出,才發現自己差點說了不該說的話,連忙停住。
靈征明白她的意思。抵達春之國的第一天,他就從言談之中知道伏龍帝對春後的情愛並不深刻。
「這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她困惑地問。
「你覺得伏龍帝對春後不好,是因為伏龍帝對春後的感情不深;而我不同。我……」
「你?」
靈征低下頭來,深邃的眼眸迎上她。
「我愛你。」他突然真摯告白。
突如其來的三個字,徹底震驚了月蘅。
他說他愛她2為什麼呢?他們的結合都不是出自彼此心甘情願,為什麼他還會愛上她?
她總以為,靈征對她是沒有感情的,就像她的父王對待那些後宮女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