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起旅行袋,她慢慢地往前走,往前走,她心中充滿的不是悔意,而是悲哀,她的確是沒有想到會有今天,她似乎前後都無路了,是嗎?是嗎?當初抱著追尋愛情的心,毅然離開母親投向天威,心中滿是對愛情的幻想,以為有了愛情就有快樂,事實上——並不如想像中那麼美好,愛情也不等於快樂,她的愛情——是痛苦,無止無休的痛苦,愛情是痛苦?!
慢慢地走著,走著,她知道街上的行人都在注視她,她的臉被天威打得又紅又腫,一定好古怪,好難看——她也不在意,天威無情、冷酷的拳打腳踢已使她麻木,她對任何事、任何東西都不再有知覺。
全身仍然疼痛,又累,她真想有一處能讓她休息一下,哪兒是她休息的地方呢?
前面有一家小小的、不很清潔的麵店,她沒有選擇地走進去,她無法支持再這麼漫無目的地走下去,她只想坐下來,只想歇一口氣。夥計走過來問她要吃什麼,她胡亂地叫了兩樣,就這麼呆呆地坐在那兒。不是吃飯時間,小館子裡根本沒有其他客人,夥計送上她叫的麵點後也退到角落裡看報紙了,她對著那碗麵,那碟鍋貼兒,心中翻滾著千頭萬緒,臉上卻再無一絲表情。
她原是個活潑、開朗又坦率的女孩,才多久呢?她的心似乎已老去,愛情使人老去?
坐了好久,好久,面冷了,鍋貼兒也涼了,她還是動也不動,像個石膏人一樣。
那夥計看完報紙,詫異地偷看她,他一定在懷疑這個古怪的女客人可是沒錢付才不敢吃?
然後,天漸漸黑了,小館子開了燈,一個接一個、一批接一批的客人走進來,晚餐的時間,夥計們都開始忙碌。耐雪望著面前已冷透了的食物,她拿出幾張鈔票放在桌上,在夥計們不解的眼光中走出小館子。
疲倦稍減,她的目的地呢?
她向前走幾步,突然看見前面燈柱下站了一個人,心中一陣巨浪翻湧,一陣狂風暴雨,一陣無法自持的震動——不會看花眼?是他?天威?
是天威!是他!他默默地站在那兒,他似乎站了很久,很久了。暮色中他眼中的血紅退了,眉宇間的殺氣消逝了,臉上一片蒼白、失神,那不是天威的神色,天威永遠是冷淡、堅強和有些漠然、有些殘酷的,天威怎可能蒼白?怎可能失神?
她甩甩頭,想甩開那份幻覺,不可能是天威,不可能是他,他那樣狠狠地打了她,他根本不重視她,不稀罕她,不愛她,他怎麼會來?
再走一步,天威仍在那兒,臉色依然蒼白、失神,眼中卻盛滿了——悔意?悔——天威可是會後悔之人?她又在幻想,又在騙自己了嗎?
她咬咬唇,很痛,不是幻想,沒有騙自己,天威的確站在那兒,站在那兒的真是天威,那蒼白,那失神,那悔,那求恕——她閉一閉眼睛,淚水成串的落下來。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道歉,只伸出右手,緩緩地握住了她的,當手指接觸的一剎那,耐雪心中的怨、恨、悲哀、痛苦都消失在更深濃的暮色裡,甚至那傷口的疼痛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任他這麼握著,但願這一刻是永恆。
愛情——原是沒道理可講的!愛情也不儘是快樂的,有的愛情明明是痛苦,是萬丈深淵,但——也令人甘之如飴,也令人欣然往下跳!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她深深吸一口氣問。她心胸中充塞得滿滿的,是滿足和恬適。
他眨眨眼,眼角最後一點光亮隱去——那是什麼?他也傷心?落淚?天威——可能嗎?
「我一直在你後面!」他緊緊地握著她的手。
「你一直——」這一剎那,她的心又火熱起來。天威一直在她後面跟著她啊!
天威也——愛她的,是嗎?怎樣的愛哦!天威!
☆☆☆
耐雪仍舊回到天威的身邊,仍舊回到那小小的臥室,那一場風波似乎已過去,沒有人再提起,甚至阿發也不再用那種奇異的眼光看耐雪。
耐雪以為天威必會叫她辭掉工作,意外的,天威並沒有這麼做,難道天威還不知道汽車裡的人就是她的上司,她公司的經理?她依然每天去上班,去工作,但是卻十分小心地避開了思堯。她原對思堯沒有意思,她不是那種朝秦暮楚的人,她的愛情會是一生一世的,她不想再惹麻煩,不想再令天威發怒!
意外的,思堯也不再找她,他大概是明白了她的心意吧?或是從之洛那兒知道了她的底細?她不想研究,思堯只是上司,只是經理,她何必理會他心中所思所想?
只是——每當她在座位上抬起頭時,她依然會遇到一對若有所思、若有所待的眸子,於是,她盡量使自己不抬頭,即使抬起頭來也避開那個方向。她不能禁止思堯望著她,她卻可以不看他,不是嗎?
兩點半的時候,耐雪辦公桌上的電話響起來,她的電話一向不多,大多是公司內的業務電話,她從不敢奢望天威會打電話給她!
「沈耐雪!」她拿起電話。
「耐雪,我,天威!」是天威的聲音,千真萬確的。
「天威——」耐雪狂喜,她幾乎想流淚了,天威竟會打電話給她?不是做夢嗎?
「我在你辦公室樓下,你能下來一趟嗎?」天威說。
「好!我立刻下樓來!」她想也不想地說。天威在樓下,她不在乎任何人,即使公司為此而開除她,她也不在意。
掛上電話,她匆匆站起來,交代旁邊的一個同事,說出去一下就回來,然後就往門外直衝。晃眼中看見思堯詫異地望著她,思堯——她甩甩頭,這不重要,思堯不高興又如何?天威來了啊!
天威果然站在大廈外的屋簷下,他穿著一套舊牛仔衫褲,雙手插在褲袋中,臉色不好,看來——有一種落魄相。天威怎麼了?早上分手時還沒如此!
「天威——」耐雪心中已意味著一定發生了一些事。
「我需要錢,十塊,二十塊都行。」天威開門見山地講。「你——可有辦法?」
「十塊,二十塊?」她問。這麼少的錢天威也沒有?立刻,她又想起於文泰告訴過她的話。「十萬,二十萬,是嗎?」
「是!非常緊急,」他眼中是焦灼的光芒。「如果不能立刻有這筆錢,我們——無法再在台北混了!」
「什麼意思?」耐雪睜大了眼睛。
「別問為什麼,有沒有?」天威不耐煩地。「要快,銀行就要關門,要爭取時間!」
「我——哪兒有這麼多錢?」耐雪囁嚅地。
「廢話!你當然沒有,你媽媽呢?你的——公司呢?」他急切地問,又看看表。「耐雪,無論如何你得找到十塊,否則——我們都完了!」
「天威,我真是——沒辦法,」耐雪臉都變白。「媽媽怎麼會無緣無故拿錢給我?她一定還在生我的氣——」
「公司呢?你不是管錢的嗎?」天威皺緊眉頭。「不是偷,只是周轉,三兩天就歸還的!」
「天威——」她心中七上八下。
「別囉嗦了,有或沒有?」他非常暴躁。「我有辦法也不會來找你,你總不會看著我垮下去吧?」
「你欠人家錢今天要還?」耐雪不能不問。
「不——一個道上的人,贏了四十塊,他媽的他運氣太好,」
天威說,「他要結賬,我們總不能一毛錢不給,若被他一傳出去,我傅天威就別做人了!」
「四十萬?!」耐雪嚇呆了。
「別婆婆媽媽了,有就快拿出來,三天還你,」天威推她一把。「十塊好了,先給他十塊,其他的用支票頂著再想法子!」
「天威,我——」耐雪掙扎得好厲害,她知道天威若有一絲辦法就不會來找她,她當然想幫他忙,只是——這也算盜用公款嗎?
「快說,有或沒有?」天威沉不住氣了,臉色難看極了。「快說!」
「有——一些可以立刻兌現的支票,」她終於狠下心,能幫天威,冒險一次也值得。「我不知道數目是多少,我可以上去拿,只是——三天一定可以還?」
「當然!難道我還會吃你的錢?」他高興起來。「三天一定歸還,我們不會每天都這麼倒霉!」
「那——你等著!」她轉身走進大廈。
她不能不幫天威,不是嗎?天威在她生命中占最重要的地位!
十分鐘,她又匆匆忙忙下樓了,她的臉色也顯得蒼白,當然啦!她第一次做這種事!
「怎麼樣?拿到了嗎?」天威急著追問。
「拿到了。」耐雪深深吸一口氣。「一定可以還的,是不是?天威!」
「銀行就關門了,還不快?」天威急噪地。
耐雪攤開手掌,兩張支票摺得小小的在她手中。天威一把就搶過來,轉身就走。
「天威——」她怯怯地、擔心地叫。「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