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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頁     嚴沁

  「很好,很正常,」沛文頭也不抬地在病歷卡上寫著。「比想像中復元得快,這是精神鼓勵的力量。」

  浣思的臉紅了,哲凡卻是漠然不動。

  「還要住多久呢?」浣思問。她只是找一個話題,她絕非想離開——離開醫院就是離開哲凡。

  「不耐煩了嗎?」沛文抬起頭,微笑著打趣,「至少再一星期,然後還得看看我檢驗的結果是否完全滿意,浣思,多休養一陣總是好事。」

  「我——只是問問!」她看一眼在一邊的哲凡,「我怕哲凡太辛苦。」

  「會嗎?哲凡。」沛文對浣思眨眨眼,走出去。

  等沛文和護士離開後,哲凡才回到床邊,他先拿起掛在床沿的病歷表看看,沛文並沒有寫什麼,他放回去,就默默地坐在床畔。

  「你——可要休息一會呢?」浣思溫柔地問。

  醫院替哲凡在房裡加了一張小床,夜晚哲凡就睡在那兒,但是,浣思發覺哲凡睡覺的時間很少,每當她睜開眼睛時,他總坐在床畔,她心中又感動又歉疚,哲凡有病,能這麼挨嗎?

  「不!」哲凡搖搖頭,若有所思。

  「心馨下午放學會來,」浣思說。沉默相對是一件相當困窘、難堪的事。「心寧寫信說想回來看我,我讓心馨回信阻止她,我已經快好了嘛!」

  「是!」哲凡似乎有點魂不守舍,「這幾天正倫怎麼一直不來,我該通知他一聲。」

  「不——」浣思急切地阻止,立刻想到不妥,改口說,「哎——我想他忙,不必特別通知他。」

  哲凡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浣思愈健康,他似乎就愈益不快樂了。他的憔悴病容,令他漂亮的臉上增添了一抹——似潦倒的特殊韻味,也更令人情不自禁了。

  「他該來!」哲凡說,「前幾天,他提過去歐洲的事。」

  「那是他的事,」浣思的聲音硬了,眼中也失去溫柔。「我說過從末答應!」

  哲凡微微皺眉。

  「你別誤會,你們去歐洲——理所當然,別顧忌我會難堪。」他說。

  「你會——難堪嗎?」她目不轉眼地望著他,她希望看到她所希望的神色。

  「也許——有一點!」他冷冷地自嘲,「東方人的婚姻觀念到底不如西方人開通,離婚——也不能抹殺以往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那麼——你不希望我去?」她熱烈一些。哲凡近來的口吻不如開刀前的冷硬了。

  「我沒有這麼說!」他搖搖頭,「我說過,你有權做一切喜歡做的,別顧忌我。」

  「哲凡,請相信我,我——十分在意你的感覺的,我沒有權力傷害你!」她真摯地說。

  「傷害我?不會!不會」他扯動嘴角,笑起來,「是——傷無可傷!」

  「我——不明白!」她不放鬆。她真是不明白,他為什麼酗酒?他為什麼自暴自棄?他為什麼全無生活下去的興趣,他甚至不重視生命,有原因的,是嗎?她渴望知道。

  「不要明白了,我——是個沒有價值的人,而那原因也荒謬。」他說。

  「你認為荒謬、沒價值的,別人未必和你一樣。」她說。

  「這麼多年,你該知道我是個頑固的人!」他笑了,笑得人都扭曲起來。

  「頑固得甚至不肯接受別人的悔意?」她說得直率。

  他呆怔一下,悔意,可能嗎?

  「病痛中的感懂是軟弱和衝動的,我是醫生,我很明白病人的心理,」他慢慢說,說得——唉!不近人情。「病好了之後,感情平衡了,就否定了病床上的活!」

  「你認為我是這樣?」她開始激動。

  「至少,你失去了絕對冷靜。」他坦然望住她。

  浣思不能自抑地喘息了好一陣,才緩過一口氣。

  「哲凡,我覺得——你在懲罰我!」她說。

  他激靈靈打個寒噤,又是這句話,沛文也這麼說過,他——可是在懲罰她?不!不!他絕無此意,他只是——只是在折磨自己。

  「不是!」他吸一口氣,「請相信我不是。」

  「若不是懲罰,你為什麼——拒人於千里之外?」浣思似乎無法冷靜了。

  「這是什麼話?」哲凡站起來,臉孔也漲紅了,他是激動、或是憤怒?「我不需要施捨的同情!」

  「是關心。」她糾正他的話。

  「無論是什麼,收回去吧!」他不安不寧地來回走幾步。「你該休息,讓我們恢復前幾天的——安詳,好嗎?」

  「你心中可安洋?」她問得尖銳。怎能不尖銳?那是切身問題啊!

  他臉上肌肉有些痙攣,好半天,才慢慢地說:

  「別為這些小事作無謂的爭執了,」停一停,又說,「我是來陪你的,浣思。」

  她深深吸一曰氣,住口不言。

  她是比較沉不住氣,是病床上的軟弱,或是眼看著相聚的時間一天天減少而心中焦躁不安?

  「抱歉,哲凡。」她強行平靜,「我不該說那些話。」

  「不必再介意,忘了吧!」他重新坐下來。

  又是沉默,又是沉默,他們真是——無話可說了。「下午心馨來時,我想回家一趟,」他忽然開口,「有一些事——必須處理。」

  浣思臉上迅速掠過一株黯然,她只點點頭。

  「好!」她說,「其實,我已渡過了危險和痛苦的時期,我原無理由再讓你陪我。」

  「我是自願的!」他拍拍她的手。

  她的嘴唇動一動,想說什麼又忍往,矛盾得很。

  「哲凡,五年前的事——」她終於說,「是我不好!」

  他不能置信地皺皺眉,驕傲自信的浣思竟說出這麼示弱的一句話?

  「我不知道——我做錯了!」她再說。她眼光真誠、神色真誠、語氣真誠,那悔意、那哭意也都真誠,只是——

  病房門被推開,一個護士推了午餐進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最重要、最關鍵性的一刻,真是不巧。

  「午餐來了,」護士溫柔地笑,「我服侍你吃。」

  哲凡很快站起來,他的神色是特別的,敏感的浣思立刻看出來了。

  「去餐廳吃午餐。」哲凡看著腳尖。

  「哲凡,」浣思的語氣是那麼傷感和無奈,「午餐之後你——一不再回來了吧?」

  哲凡一震,他心中是這麼想,浣思卻立刻知道了,她能看穿、看透他的心?既是如此,她為什麼看不見他的感情?

  「我想——或者我早些回家比較好。」站起來,他更顯得消瘦和憔悴得厲害。「我會通知沛文給你一個特別護士。」

  「哲凡——」浣思叫。

  哲凡不再看她,硬著心腸走出去。浣思能看透他的一切,竟看不透他的感情,這是不可彌補的遺憾吧!

  他沒有到餐廳,既然要回家還去管廳做什麼?他要找到沛文,要問清楚剛才他替浣思檢驗時奇異神情的原因,還要一個特別護士,浣思仍需要特別照顧。推開沛文辦公室的門,看不見沛文在裡面。

  他坐在沙發上等一陣,可惡的暈眩、可惡的不適又侵襲著他,他能感覺得到自己的體力愈來愈弱,當然,不加治療的病也更惡化了!他閉上眼睛休息一陣,等那暈眩、那不適、那顫抖過去,沛文沒回來。他無聊地拿起茶几上一份報紙,十天沒看報了,那些新聞彷彿跟他脫了節似的,他胡亂地不在意地翻著。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名字,麥正倫,他怎麼樣?他莫名緊張地看著那小段消急,那是說著名小提琴家麥正倫離開台北到歐洲去,除了度假之外,他還有意接受倫敦交響樂團的聘書,加入那著名的樂團作環球演奏,短時期之內不會回國,他的一切工作已交給另一音樂家代替云云。這裡只是一段小小的消息,卻那麼強烈地刺激了哲凡的神經,令他震驚之餘久久回不了神。

  正倫竟是真的離開了,而目短時間之內絕不會回來,他倒真是說做就做,做得乾淨利落,難道他真認為浣思無意於他?他們的婚約呢,就這麼算了?這——怎麼說得過去呢?怎麼說得過去呢?

  哲凡的心被擾亂了,正倫雖說過,他卻沒想到正倫真會這樣做。正倫的果決爽朗和他的拖泥帶水、婆婆媽媽不可同曰而語,他——唉!真慚愧得很不得去死!只是正倫誤會了,正倫以為浣思對他餘情末了,這——怎麼可能?當年斷然分手,說什麼餘情末了呢?何況他的——

  哎!沛文還不回來,去巡病房嗎?這麼久?哲凡耐不往在屋中來回走著,不安和煩亂極了,似乎——一種莫名美妙的希望和心跳抓住了他,他——他已無所適從。

  沛文辦公桌上有一疊病歷表之類的東西,哦!他已經巡完了病房?哲凡下意識看一看,第一張赫然是浣思的。浣思——他不經意地看下去,應該是同病房裡掛在床上那張一樣的才是,同一個病不可能有兩種病歷,但——但——

  怎麼會?怎麼可能?怎麼——不能置信?分明寫著吳浣思的名字,分明寫著腦瘤,然而——病歷卻絕對不同,天!怎樣的絕對不同?怎樣可怕的絕對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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