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這這兒,浣思的臉紅起來,她怎麼想到這些了?她怎能想到這些?這豈不大荒唐?她和哲凡——絕沒有可能了,是吧?且不說正倫,他們互相的個性都不容許,他們都是那樣高傲和剛硬,驕傲和剛硬的人怎能適合呢?即使是愛——也是折磨也是痛苦。
她輕歎一口氣,她是——有著輕輕的悔意,只是從來不肯表現、不肯承認而已,她心中肯定知道,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不能令她心靈激盪、令她不能自持、令她不由自主,除了哲凡。
然而,他們離婚了五年。
房門輕響,她振作一下,誰呢?是去而復返的正倫?是未曾離開醫院的哲凡?門開處,卻是意外的兩張面孔。
「媽媽——」心馨奔著進采,淺蘋果綠的衣裙帶來一室的青春,但是她的神情是緊張和擔心的。
跟在她背後的是秦康,真是秦康!
「你怎麼來的,誰通知你的?」浣思一連串地問。她的精神已漸漸復元。
頭痛不來時,她看來和常人無異。
「秦康帶我來的,你怎麼了?他們說你昏過去——爸爸呢?他說你是什麼病?」心馨胡亂地說。看見浣思不如想像中的嚴重,她放心多了。
「相信是中暑,沒事了。」浣思平靜地笑。她不願講真話而嚇著了小心馨。
「中暑!」心馨拍拍心口,天真地看看秦康一眼。「看溫太太說得那麼嚴重,害我白擔心一場!」
「心馨嚇哭了。」秦康笑著說。
「溫太套!你們到——哲凡那兒去了?」浣思問。
「是!我們玩了一整天,晚上沒地方可去,秦康說我不適合去夜總會跳舞,我又不喜歡散步,就去爸爸那兒看他,溫太太說醫院有急症,他剛走十分鐘!」心馨嘰嘰咕咕解釋一大堆。
浣思卻皺起眉頭,她發覺了不對的地方。
「溫太太說哲凡才離家十分鐘?」她問,「他是從家裡趕來醫院的嗎?」
「是啊!」心馨眨著眼瞎,「什麼事呢?」
「沒有——」浣忠心中更亂。「沒有。」
中午哲凡打電話給她時,說晚上不能參加她和正倫的訂婚宴會是因為早已約好在七點半有個開刀的病人,心馨又說哲凡從家裡趕來,那時間他該在手術室的——這其間是有些不對,哲凡——根本沒有開刀的病人?
一下子,她又聯想了好多,哲凡的酒醉、哲凡言語中的閃爍、哲凡拒絕替她動手術——這些事會有關聯嗎?這些事的底下隱藏了什麼?
她要查出來,她一定要查出來!
「媽媽,你今夜不回家住嗎?」心馨問。
「你怕嗎?」浣思抓住心馨的手,關懷地問。
「不——」心馨搖頭。
「如果心馨怕,我過去陪她好了,」秦康說得好爽快,「頂多做一次『廳長』。」
「廳長?你想做官?」心馨揉揉鼻尖。她怕秦康對她這麼好——雖然她並不怕。
「客廳的廳長。」秦康拍拍她的頭頂,「怎樣?」
「不要!四姐在,我才不怕。」心馨說。
「不要我,要我們秦愷陪,是不是?」秦康打趣。
「放——屁!」心馨忍不住罵,立刻又看浣思,浣思不許她亂說罵人的話,在這方面管教很嚴。「你再亂說我真的生氣了!」
「我們秦愷全無希望嗎?」秦康大笑起來。
「媽媽,你看他——」心馨不依地叫。
「別吵了!」秦康笑聲立止,「你媽媽要休息,不是嗎?」
「我沒有事,」浣思考慮一下,「你們早些回去吧!順便——看看哲凡還在嗎?我想問他一件事。」
「我去找他。」心馨不等回答一溜煙跑了出去。
「這孩子!」浣思搖搖頭,「秦康,謝謝你陪她玩,我知道你是很忙的。」
「別這麼客氣,」漂亮的秦康有些不自在地摸摸頭髮。「心馨是最可愛的小妹妹。」
「心寧去了台中後她就很寂寞,又加上考大學的功課壓得她透不過氣,幸虧有你們兄弟帶著她玩,要不然真令人擔心。」浣思慢慢說。
「擔心?你擔心什麼?」秦康不明白。
「十八歲了,她還像個孩子般的單純,什麼都不懂,滿腦子幻想,你得多教教她。」浣思再說。
「說得怪不好意思!」秦康和浣思很熟,他半開玩笑地說,「秦愷還可以教教她,他是好孩子,我——只怕愈教愈壞!」
「你不是真壞吧?」浣思也開玩笑。
秦康還沒答話,房門又開了,心馨拖著哲凡的手進來,小心馨已高到父親的肩膀了,父女倆真是十分相像。浣思著得發呆,當年離婚的,心馨還只是個十三歲的小女孩,只到哲凡的胸前,日子使人的外表改變,小的長大,大的變老,日子——為什麼不能改變人的感情?
「爸爸來了!」心馨笑靨如花,在父親旁邊,她顯得那麼滿足和興奮。
「你——找我有事?」哲凡望著浣思,半晌,才轉頭向秦康打招呼,分明在掩飾那一絲不自然。
「是!我想問你一點——問題。」浣思說得很含蓄。
秦康對心馨眨眨眼,挽起她的手,識趣地說:「你們慢慢談,我們回去了!」
「我明天再來看你!」心馨說,「爸爸,媽媽明天可不可以出院?」
「相信還要多住幾天,」哲凡不置可否,「我想趁此機會替浣思檢查一下身體。」
「不——」浣皺起眉頭。
「多住幾天,媽媽,」心馨急急地打斷她的話,「我答應每天放了學來陪你。」
浣思看哲凡一眼。
「再說吧!明天你也別來,難得星期天,我這兒沒事的,放心。」浣思搖搖頭。
「再見,爸爸。」心馨有絲依依不捨,卻不願打擾父母難得的相聚。「下次我再去看你。」
哲凡揮揮手,他們走了。
病房裡又只剩下了他們倆,當房門合上時,一絲奇異的溫馨在滋長著,很令人沉醉的溫馨。
浣思凝視哲凡良久——他半垂著頭,在躲避嗎?
「你今夜——並沒有要開刀的病人。」她忽然說。
哲凡明顯一震,他料不到浣思會這麼問,一時之間竟答不出話。
「你不必告訴我臨時取消了,」浣思咄礎逼人,「我相信——這也不是不去參加宴會的借口!」
「我想——爾誤會了——」
「一點也沒誤會,」浣思肯定地說,「你隱瞞了什麼事不肯告訴我,對嗎?」
「你想到哪兒去了?」哲凡有絲狼狽,「我有什麼事需要隱瞞你呢?」
「哲凡,雖然我們現在只是朋友,我——仍是關心你的,請相信我。」她說得婉轉而真誠。
「我明白,我很明白。」他言不由衷。
「我發覺——你是有些困難。」她不放鬆。
「沒有!絕對沒有!」他舉起雙手,很誇張,「你為什麼總要朝這個方向想呢?」
「是你自己引起了我的懷疑。」她說。
「你懷疑什麼呢?」他抬起了頭,「我騙你有個開刀的約會?你不以為是我掩飾自己沒有風度、沒有氣量去參加你們的訂婚宴會嗎?」
「你是這樣的人嗎?」她淡淡地笑起來,「當年——你根本就不再在乎我!」
哲凡十分困窘,他不像浣思,他不善於用言辭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感情,更不善於隱藏——他想做,卻做得很糟,浣思發現了,不是嗎?
「浣思,我們似乎不該再提當年的事。」他說。
「你甚至不想檢討一下當年誰是誰非?」她問。
「事情已經過去,檢討——也不能怎樣,」他搖著頭。「浣思,我只希望你重視自己的健康,盡快動手術!」
「我已決定,你一日不答應親自替我動手術,我一日不開刀,」浣思固執得像孩子。「即使真的盲了,失明了,我也不後悔!」
「你這樣——豈不是為難我?」哲凡歎息。
「你真這樣為難?」她盯著他看,「除非你有能說服我的理由!」
「浣思——」他雙手插進口袋,竟是坐立不安似地,「你怎能在這件事上——這樣兒戲、這樣胡鬧?萬一視覺真受了壓抑和破壞,你叫我內疚一輩子嗎?」
「你林原可以不必內疚,」她絕不退步,她在逼他講出真相,有真相的,是吧?「你原是台北最好的外科醫生。」
「但是——浣思,你何必逼我呢?」他激動起來。哲凡,他也會激動,怎樣令人不能置信。「你何不忘掉我是個醫生呢?或者——你根本忘了我這個人好了!」
「事實上,你是醫生,還是最好的!」浣思益發冷靜。她肯定知道,事情的確不簡單。「而且——十五年的相處,好的、壞的,又怎能忘掉?」
「你——」他望著她,長長久久之後,終於歎一口氣,「我若說——我再不能為任何人動手術,你信嗎?」
「什——麼!」浣思震驚得睜大眼瞎。
「我這雙手,」他更激動得近乎崩潰了,「我這雙救過許多人、醫過許多人的手,今天再不能為任何人、即使自己的親人動手術了,你信嗎?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