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驛,少跟他打交道比較好——這是她在前天被他從夜裡喊起床開除,所得到的結論。
歡姨面有得色地拿著菜鏟子。「哎呀,說到這件事就好笑。」
「怎樣怎樣?」千帆一看到她樂得呵呵笑,更想知道了。
她們都沒有注意到廚房門外,有個人影正佇足傾聽她們的談話。
歡姨俐落地煎好一塊牛排,弄好簡單而美味的生菜沙拉,端上桌讓千帆大快朵頤之後,才笑吟吟地比手劃腳地演出程驛早晨的舉動。
「少爺啊,他怎麼找也找不到他的褲子,把衣物間翻得四處都是,才終於找到一條毛料的西裝褲。哎唷,毛料的耶!我一看到他穿就覺得熱得要命!」
「呵——」歡姨胖胖的身子模仿身段修長的程驛,看起來格外滑稽。
「明明是去赴很正式的飯局,卻找了一條花不溜丟的領帶,怪裡怪氣的!」
「哈——」
歸雁別墅的屋簷下,唯有在歡姨面前,千帆才能這樣開懷的大笑,表現自己真正的情緒。
千帆笑著笑著,眼角突然瞥見廚房外有個影兒晃動了一下,笑聲戛然而止。
程驛知道她會這樣是因為看到自己了,也知道現身的時候到了。
他緩緩地踱步進去。若不是躲在外面偷聽,他永遠也想像不到千帆有這樣開懷大笑的一刻,她總是在他面前繃著個臉。
像現在,一看到他出現,嘴角弧線就從上揚變成下垂。
歡姨察覺氣氛一瞬間變得凝重,馬上扯開話題。「少爺,二小姐回去了?」
「嗯。」他回答歡姨,雙眼卻看著千帆。
「剛剛忙著等千帆、迎接千帆,倒是把泡個茶接待她的事情給忘了。」歡姨為時已晚的嘀嘀咕咕。
「我想二姐也沒怪你。她自己動手來,還比較順心一點。」程驛湛黑的眼珠直直地盯著千帆,一瞬也不瞬。她該死的微微顫抖!「我今天中午的飯局不是取消,而是挪到晚上,等你吃完飯後,就先到衣物間去找出我要穿的衣服:一套正式的西裝——但不要毛料的褲子,一條中規中矩的領帶,還有,把那些花不溜丟的領帶全給我打包丟掉!」他一臉酷相,難得展現他獨特的幽默,說著。
千帆卻以為他拐著彎在罵她背著僱主說閒話,他的臉色的確很像是這樣。
「是。」她誠惶誠恐。「還是我馬上去做?」
雖然歡姨剛才說了不少程先生在她離開後,好像很掛念她、很需要她的好話,但她只要想到程驛討厭她,抓到她的把柄,就算三更半夜也要把她叫起床開除,就覺得對他有著無邊恐懼。
而現在,他又冷沉得可怕,黑得不見底的眼珠盯著她不放。
「那倒不必,你先坐下來把肚子填飽。」程驛惱火,她居然在聽了他的話之後,身體繃得更緊了。
在程驛炯炯的注視下,歡姨精心調理的飲食就在千帆食不知味的情形下,全掃進肚子了。
千帆不敢怠慢,才剛放下叉子,就急匆匆地上樓到附設在程驛臥室中的衣物間去。程驛尾隨她之後上樓。
千帆打開衣物間的門,看到地上堆滿程驛所有的衣物,有些甚至還被他氣極丟到壁櫃頂、掛在吊扇上,整個房間裡亂七八糟的衣海呈現出一幅壯觀的景象,再想到歡姨活靈活現的描述,她忍不住笑了出聲。
「千帆。」程驛站在她身後,輕聲地喚了她。
笑聲中止。
千帆緩緩地轉過身子,垂下眼睛,必恭必敬。「我馬上就去……」
「你閉嘴。」程驛懊惱地打斷她,才想這句話的語意與語氣都不符合他要表現的客氣態度,猛然又低咒幾聲。
「程先生,對不起,我……」千帆以為他罵的人是她。
「要說對不起的人是我。」程驛粗聲粗氣地截斷她的話。「對、不、起!
千帆驚訝地瞠大眼睛。程先生他……他說「對不起」?
她有沒有聽錯啊?
第四章
千帆沒有聽錯。
「對不起。」程驛又說了一遍。
千帆突然感覺有些偏頭痛。這裡……是歸雁別墅嗎?
眼前的人是之前逼她離職的惡僱主程驛嗎?
她不確定!
屋外的太陽還沒下山,清風涼涼地吹,窗戶旁的大樹輕輕搖曳著它的枝椏,發出沙沙聲響,四周瀰漫著歸雁別墅特有的氣息,所以,這裡應是歸雁別墅沒錯。
而他們的所在地——衣物間,依然亂成一團。
地球還在轉動,他們也都在他們該在的地方,這是現實,卻……怎麼好像是場夢?
啊!是因為程驛一反以往的態度、匪夷所思的言語。
千帆對他突如其來的道歉驚得不知所措。她已經忘記在程驛面前要保持面無表情的模樣,只是一個勁兒地睜著杏眼、嘴唇微啟地瞪著程驛看。
她困惑而受驚的表情,讓程驛的自尊很受傷。
他訥訥地道:「我指的是把你趕走的事。我承認幾天前我心情很差,所以……還有,我不知道你是因為家境不好,才出來打工,我以為你是因為愛錢……」
千帆覺得這太像夢了,所以不答腔,想看看他還會掰出什麼怪話來。
「說話啊!」程驛為了千帆才按捺下的烈性子壓抑不到五分鐘,一點硝煙味又洩出來了。「我已經說幾句話了?你不會回應嗎?」
「程先生,我……」請問你是程驛程先生嗎?千帆硬生生地壓下差點跳出口的話。
她該說什麼?「沒關係」,還是「你又在變什麼把戲了?」
「程驛。」他突然說。
「耶?」他幹麼叫他自己的名字?看來程先生的腦子真的「爬帶爬帶」了。
再不然,就是——他不是程驛本尊。
千帆很不給面子地拒絕相信他之前道歉的話,執拗地認為那全是鬼話連篇。
但是,在他眼中濃濃的愧疚情緒,又代表什麼?千帆不安地想。
可是……程先生會道歉?千帆依以前對他的印象,直覺否認。哈!她八成從接到歡姨的電話,說要她回歸雁別墅的那一刻起,就掉進了白日夢,現在正出任新版「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女主角。
「叫我程驛。」他有力地道。千帆的表情不斷變換,一下子質疑,一下子譏刺,偶爾出現試著想相信他的表情,卻又馬上推翻,真損人!「我們的歲數相差不多,我看你直呼我的名字,別叫我程先生了。」
之前,他不讓千帆跟著歡姨喚他「少爺」,是因為他討厭千帆、抗拒千帆,不想讓她變成像歡姨一樣,照顧他大半輩子,幾乎變成程家的一份子;現在,要她直接叫他程驛,減去「先生」那兩個字,是因為他們年齡很相近、因為在家裡還有人「先生、先生」地叫著,怪彆扭的、因為他想跟千帆距離近一點、因為……
奇怪了,叫他名字還需要理由嗎?
其實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他突然好想聽千帆出聲叫他,所以要她直接喊「程驛」這名字。這樣不行嗎?他自問一度慌張想找藉口的自己。
「這樣不好吧,程先生。」光是向她道歉,她就已經承受不起了;現在還喊他的名字,怕不又犯了他的「大忌」?千帆小心眼地想起偷用電腦事件後,程驛說過的話。
管他好是不好,他就是想聽。程驛霸氣地道:「跟著我念:「程——驛。」
「程……」懼於他的氣勢,千帆怯怯地開了口,卻喚不下去。
「驛。他像教鸚鵡講話,難得有耐心,接下她未完的字。
「……驛。」千帆遲疑地跟著念。
嗯,單一個字念起來竟然更順耳。程驛荒謬地陶醉在其中。
忽然,他神色一正。
「言歸正傳。我為以前的事鄭重地道歉。」程驛雖然嘴巴壞,脾氣差,但還不至於是個明知自己有錯,卻死不認錯的大爛人。「其實我想過了,你的工作能力真的很好,無可挑剔,所以請你以後繼續在這裡工作。」
千帆怔住了。程驛是說出了在她離開前預期聽到的話,但是隱隱約約的,又好像有些什麼不一樣了。
是什麼呢?她絞盡腦汁苦思。
「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浸在思潮中的千帆很自然地脫口而出。漫不經心的口氣,讓程驛覺得這可比必恭必敬的答話好多了。
「繼續在這裡工作。」等半天等不到答案,程驛很快又略感不耐地問。
千帆驚醒。「……好的,程先生。」
「程驛。」他糾正她,但是沒刻意要她再喊一遍。「不過,首先我們有些事必須談清楚。第一,我希望你以後看到我時,不要再板著臉,我不喜歡對木頭人說話;第二,我希望你有話就說,不要憋著不講。」
「……為什麼?」她來當雜務助理的,不是嗎?跟木頭人憋話有何關係?
「我希望我們合作愉快。」程驛定定地說。
千帆聽了他的話,看起來有點難以消化、驚嚇過度。
今天的程驛跟往常的程驛大不相同。她不敢立即說好,因為她怕紀錄不良的程驛,這樣的要求是有陰謀的;可是他眼中求和的慾望,又讓她難以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