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只是你的想法吧?」
「沒錯,這的確是我個人的想法。」玎妮轉頭注視著他,「你真的感覺不出來嗎?」
「感覺?」李洵不解地望著身旁嬌小身影。
「非羽姐的舞蹈裡,你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嗎?」
「非羽的舞蹈?」李洵移開目光,竭力在記憶裡探尋。非羽的舞,如此精湛無缺,如此專注投入,彷彿企圖由這單薄的身軀中抽脫而出,凌越這紛擾的世事,展翅飛揚一般。展翅?難道是……
展翅?是為了離開「這裡」,離開到遙遠的地方,到一個不是「這裡」的地方?
因為,「這裡」有著悲傷嗎?
「你覺得怎麼樣?」玎妮觀察他的神情,追問道。
「我……我不知道。」非羽喜愛舞蹈,從他們認識開始便是如此。而他為非羽的舞蹈所撼動,除卻當中的美好,也許還有同樣企圖掙脫的渴望。如果他企圖掙脫的是備受忽略的命運,那麼,非羽努力希望掙脫的又是什麼?
「真的很殘忍對吧?」她合起雙掌,認真地說:「非羽姐那麼努力想變得幸福一點,可是你卻存心去傷害她,真的很殘忍。不過也沒辦法,因為你討厭她。傷害自己所討厭的人,應該不會後悔吧?」
「我……」李洵真的不知道,他扔下煙,以鞋尖捻熄。討厭?他是真的討厭非羽嗎?他是真的希望非羽害怕、不安、痛苦的嗎?
「或者,不是這樣?」她又問,眼神中有幾分把握。
李洵仰起了頭,「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因為人的心總會把真實的感受弄得複雜,讓人分辨不出什麼才是幸福的方向。
他倆沉默了一陣,不知源自何方的狂風,沙啦沙啦地席捲著整個天際。
「喂,我問你一個問題,好嗎?」玎妮打破沉默的問。
「你問吧。」
「你認為喜歡的相反是什麼?」
「不就是討厭嗎?」李洵直覺地回答。
「我以前也這麼認為,不過,」她頓了下,才繼續往下說:「如果兩個人分開來,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甚至更久,然後相逢了。如果當中的任何一個人,還是可以那麼強烈地告訴對方這樣的討厭。那麼,真的是因為討厭嗎?
「真的會因為討厭,所以記憶了長長的一段時日嗎?記憶是會沖淡的,如果一直深刻地討厭一個人,其實是因為在意吧?
「所以,我覺得喜歡的相反,也許是漠然吧。因為什麼也不記得,什麼也不在乎,不是嗎?十年、二十年,再相逢的兩個人,只是形同陌路錯身而過,這才是喜歡的相反吧?」
「喜歡的相反……是漠然嗎?」李洵喃喃自問。如果沒有在乎過非羽,那麼現在的他會在什麼地方?如果不是非羽,他會如何走過這六年?
「所以,」玎妮以認真的目光盯著他,輕聲笑說:「你不可以再這樣下去,這麼做會傷害非羽姐還有你自己的。」
李洵望著眼前一臉誠懇的女孩,臉上泛起會心的笑容,「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只是沒想到你會懂這麼多。」
「才沒有那回事呢!」玎妮頑皮地吐了吐舌頭,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遞給他,「是止境姐交代我的台詞。」
「坤止境?」李洵瞥了紙片一眼,心裡瞭然。
「她是非羽姐的朋友,很漂亮的一個人喔。」說著玎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認識止境姐嗎?」
「我——」他甫開口,一輛機車揚著些許風沙在他們面前停了上來。他認得來人,那是一向為舞團送便當的小弟。
「咦,今天比較早休息喔。」小弟左右手各拎著一疊便當,有些驚訝地說。
「嗯,因為開始分組練習了。」玎妮從台階上一蹦一跳而下,伸手接過了便當,朗聲地道謝,「辛苦你了,我提進去就行了。」
「謝謝。」小弟說完,跨上機車匆匆而去。
她將便當放在台階上,從中取出兩盒便當遞給李洵。
「做什麼?」他不明白的問。
「請你幫忙送個便當給非羽姐吧。」玎妮淺笑著說,「她從醫務室回來了,在後院練舞。」
「練舞?她不是受了傷?」
「你這是擔心嗎?」玎妮笑著拍了拍他的手,「趕快過去吧,便當涼了就不好吃了。」
在玎妮的微笑中,李洵點了點頭,隨即轉身離開。
討厭,是因為在乎,是因為對於喜歡到達了失望,才會如此強烈地記憶著。
???
想要得到幸福,想要掙脫痛苦,前往一個不會被遺棄、不會被否定的地方。想要停留在單純的世界裡,找尋屬於自己存在的價值。
非羽在平坦的後院練習,因為不想再讓自己的漫不經心帶給週遭的人困擾。她試著凝聚精神,回身旋轉著。
關於李洵這個人,她已經變得不太有能力面對,就像無法面對討厭自己的父親一樣。害怕一段被否定的關係,無力經營一段被厭棄的互動,這一直是她最大的弱點。想要逃避、想要掙扎,要找一個可以支持自己存在的理由。
只是李洵為什麼會有那麼不友善的態度?為什麼在他們見面之初,她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疑惑?他以令她注目的方式闖進她的生活,卻也一樣以特殊的方式傷害了她。
非羽仍在旋轉,速度並沒有減緩。風撕扯著她一頭長髮,四周的景物匆匆地掠過她的雙眸。想要自這肉體抽身而出,想要前去一個沒有過去的世界。她閉上雙眼,聽任狂肆的幾呼嘯而過。
幾乎是瞬間發生的事,她驚覺自己的腳竟脫離定點,整個身子不受控制而為離心力所拖旋,細瘦的軀體依著切線方向,直直地摔落而出。
出乎意料的是,斜摔出去的身子奇跡似地止住了去勢,待驚詫過去後,非羽回過神才發現李洵以雙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向後退兩步,止住了她摔傷的可能。
怎麼會?她愣愣地望著突然出現的他,總覺得他應當是期望她愚昧地摔傷才是。
「不要緊吧?」李洵關心地問。才剛踏入後院,便看見非羽整個人斜摔了出來,他反射性地擱下飯盒,搶上前拉住她。也是在那瞬間,他察覺自己的擔心就如同玎妮所謂的在乎一般。
「沒事的,謝謝。」非羽站穩了身子,輕聲道謝。到底要怎麼面對眼前這個人?她意外地想起像這樣被懷抱的情境,曾經也有過奇異的溫暖印象。
「這樣會受傷的,要小心一點才行。」他提醒道。因為擔心,所以會有叮嚀;因為在意,才需要提醒。
「嗯。」她隨意地點點頭,有種隱約的拒絕之意。她差點忘了,自己是被討厭、被否定的人。想到這裡,她繞過了李洵,想離開後院。
「非羽,便當在這裡。」不知道該怎麼讓她留步的李洵,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什麼?」非羽止住腳步,轉過頭望著他。
「因為裡面還在練舞,你不介意在這裡吃吧?」他在一旁的台階上坐下,將其中一個餐盒遞給她。
「喔,那只好在這裡吃了。」非羽有些侷促不安,但仍要自己平靜地坐下,打開飯盒緩緩吃著。李洵,是她的舞伴,是討厭她的人,也是個奇怪的人。她心裡有著不安,卻不想被看輕。
後院裡依然是很安靜,由教室傳來的音樂如同背景般地貫穿這個空間,陽光砸落一地的金光耀目,逼得人不容直視。
「剛剛的傷,還好嗎?」李洵嘗試說些什麼好打破沉默。
「嗯,不礙事。」她淡淡地回答。場面平和得尷尬,回想初識迄今,他們少有和諧的單獨相處過。
「那就好。」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謝謝。」她還是公式化地回答,以筷子撥著餐盒裡的食物。李洵的問話究竟是關心或是嘲諷,她完全分辨不清楚。
果然,他仍是傷害了她,所以氣氛才會這麼僵硬吧?李洵偏過頭,沉默地望著她的臉一會兒,像想到什麼地問:「對了,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非羽瞥了他一眼,有一些無可奈何。
「你為什麼要學習舞蹈?」他想要了妥她是不是像他有著痛苦的過往?也想瞭解他傷得她有多深,是不是能夠補償什麼?
因為不希望兩個人再這樣下去,也不希望看見她排斥的神情,所以他想瞭解非羽,想要稍微改善這種僵局。
「嗄?」非羽一時會意不過來。
「因為是跳雙人舞,應該對夥伴有些瞭解。」李洵用一個合理的理由解釋。
「這樣嗎?」非羽略做思考地點點頭,「因為我想得到幸福。」
「得到幸福?」他有些驚詫,這個答案跳脫一般的思考範疇。
她點點頭,「是的,到一個沒有現實、沒有過去的地方。投身藝術時,不就是這樣?忘記自己曾經誕生於這個世界上,忘記如何被討厭、被否定。什麼都不重要,只記得我的存在。」
聞言,李洵的內心像被什麼撞擊後,留下滿滿的感動。非羽說得很好,就是因為說得太好,所以他明瞭一件事;非羽並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