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銀月見她彈弄琵琶,便走到她身旁。
「六娘,怎麼今日興致恁好,在這裡彈曲兒?」銀月微笑著問道。
這銀月年紀比柳凝真大些,今年二十五歲了,長得相貌端正、身材修長,是個再和氣不過的人。
柳凝真進府之後,凡事多承她照料,彈琵琶、唱小曲,也都是銀月教導她的。在花府六位姬妾中,柳凝真和銀月感情最好。
「月姐。」柳凝真見她來了,連忙放下琵琶,起身讓座。
兩人並肩坐在迴廊上。
銀月身穿桃紅小綾襖兒、杏色鏤金對襟比甲,底下翠藍遍地金裙;柳凝真則是柳黃色條紗衫兒,蔥綠綾裙,一色兒的清麗雅艷,兩個倒像一對同胞姐妹似的。
「你今天怎麼這麼清閒,在這兒彈小曲兒?」
「也沒什麼,老公公今日赴席去了,閒著沒事,就來這外頭坐坐。打發消磨時間罷了。」
「老公公也算是疼你的了,他在家的時候,你一日也不得閒兒,又要伺候老公公,又要陪著問陶少爺,夠你勞累了。」
柳凝真聞言,微微一笑,沒說什麼。
「不過!老公公寵你雖是好事,卻惹得人氣不憤兒,你要多加小心才好。」銀月好意地說道。
「你是說?」
「還有誰?不就是二娘和五娘這些人嗎?」銀月刻意壓低了聲音說道。「特別是王杏姐這貨,看你得老公公寵,又和問陶少爺好,氣生氣死的,常常在老公公跟前說長道短,巴不得把你扔在泥裡相似!」
柳凝真聞言,微微低垂下眼瞼。「我知道杏姐不喜歡我,但我也沒辦法。」
她知道因為她得老公公寵,府裡多位姨娘都看她不順眼,就算表面不顯露出來,背地裡涼言涼語、冷嘲熱諷也是有的。她只好裝作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不想惹事。
老公公寵她,也不是她願意的呀!老實說,這樣對她有什麼好處?這樣她就會比較快樂嗎?其實都是無意義的,這樣的生活……
「你要多防著點,小心她們暗中算計你。所謂『最毒婦人心』,可不是玩的。」銀月認真地說道。
「隨她們吧,我也不過多個身子在這兒罷了,何必跟她們惹閒氣?老公公疼我也罷,不疼也罷,我不想在意那麼多。」
「噯,你……該說你軟弱,還是說你消極才好?」銀月歎了一口氣。「不過你說的也是啦,老公公他畢竟是個內官,我們這些人伺候他的營生,是有上稍沒下梢;老公公百年之後,什麼也沒咱們的份兒,不過各走各的罷了,誰管誰頭疼?倒是也沒什麼好值得爭的。」
她們雖然名為內相的姬妾,但實則身份地位和一般被買來伺候的奴才沒有兩樣,不具有什麼權力,主子再寵愛,還是一樣的結果。而且她們也沒資格繼承內相的財產,主子死後,她們如果不是遵照遺囑出家為尼,也是被打發出去,各自尋求各自的營生,一點生活的保障也沒有。
柳凝真早就認清自己的命,老公公對她的寵愛、他人對她的嫉妒,她覺得一點意義都沒有。
「不過,你還年輕,以後的日子還大有可為。也許過個三年五載,老公公升天之後,你年紀還小,還可以找個好人家過活去;所以,你也別這麼悲觀。」銀月拍拍她,說道。
在府中六位姨娘裡,她銀月和柳凝真最好,其實除了彼此投緣之外,也是同情憐憫她的關係。
在柳凝真進府,她第一次和柳凝真見面的時候,她就深深地為她感到惋惜符——這樣一個標緻又年輕的小姑娘,居然也成為內相的姬妾,就此葬送一生,也實在太可悲了。
後來越是和柳凝真相處,熟悉她的性子之後,銀月更加深了對她的惋惜。
像這樣善良又個性溫婉、百伶百利的姑娘,嫁到哪一戶人家去得不到寵愛呢?偏偏嫁到這內相家來,白白浪費了一朵好花兒!
雖然老公公很是寵愛她,讓她要什麼有什麼,然而,這也沒什麼意義,不過是一時的恩寵罷了,難以倚恃。
「我倒沒有想那麼多呀。」柳凝真微微一笑。「月姐你呢?」
「我?我比不得你,三年五年後還青春年少的。橫豎我家裡也是沒人了,老公公死後想再醮也是難了,倒不如那時候,剃了頭出家當姑子去。」
「月姐……你真這麼想?」
「不然還能如何?」銀月笑了一笑,「這也沒什麼的,只是現在過一日是一日,樂一日是一日了。」
柳凝真看著她一會兒,轉頭無意識地望著簷外絲絲的春雨。
「月姐,你後悔進來花府嗎?」她輕輕地問道。
「若說不後悔,那是騙人的,但後悔又如何呢?像我們這樣的人,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來到這裡之後,一般的錦衣玉食,也算不錯的了。」銀月如是說,輕鬆的語調,卻有著哀傷的神情。
柳凝真沒有說話。她何嘗不也是這麼想呢?進來花府,只是為了生存,不得已罷了。她這樣出身的人,天生注定是一輩子也得不到幸福,既然如此,活在什麼樣的地方也都沒有差別了。
在這裡的生活,也不過是消磨生命罷了。惟一值得高興的,是她認識了一個好玩伴。
銀月這時也想起了花問陶,她對著柳凝真說道:「不過,你的運氣算不錯了。進來之後,不僅花老公公疼你,連問陶少爺都喜歡你。問陶少爺是花公公膝下惟一的養子,花公公百年之後,繼承這龐大家業的,非問陶少爺莫屬,要是問陶少爺當其認你作娘,你後半輩子也就不愁了。」
「這……這不太可能呀,月姐。」她從沒想過這些。
「怎麼不可能,花公公和問陶少爺都這麼信任你,這可難說。」
「是嗎?」她不以為然……
銀月繼續說道:「但你要小心那些小心眼兒、眼皮薄的貨就是,不知道她們會生出什麼事來呢。如果她們要認真的排斥你,搞不好總多幾場口舌是非。」
柳凝真想起這些天二娘和五娘常在花老公公面前說她的不是。
「為什麼她們非要這樣不可呢?我分明和她們無冤無仇,也不想和她們結怨。」她歎著氣說道。
人無害虎意,虎有傷人心。她對府中那幾位姨娘,態度一向是客客氣氣,多方謙讓,但她們似乎總對她懷著敵意。就算是嫉妒花老公公寵她,也沒必要如此呀;何況她又不是有意爭寵。
「總是嫉妒心作祟呀。老實說,以前這府中雖有這五位姬妾,老公公倒是一視同仁,對待每位姨娘都是一樣的,不肯露出誰厚誰薄,所以也沒什麼好爭強鬥勝的,大家也就相安無事;但自從你進來之後,老公公對你特別優厚,那些人也就難免氣不憤了。不過,人還是有雅量些的好,人生在世,各有各的緣法,老公公偏疼你,那是你的福分,誰能管得著呢?我說,她們也實在忒看不開了。」
「月姐……」
「你以後少理會她們,她們如果太過份,就直接跟老公公說,讓她們知道你也不是軟弱好欺的,她們就會收斂些了。你不知道,那些沒廉恥的貨,專一味欺軟怕硬的。」
柳凝真沉默了一下,搖搖頭。
銀月知道她不想跟她們結怨,更不想害她們受罰,不禁為她歎氣。
「你這麼溫弱的性兒若不改一改,遲早叫她們坑殺了,你還在睡裡夢裡呢。」
「我問心無愧就好了。」柳凝真微笑著說。
「噯,你……」銀月還想說些什麼,忽然眼尾兒瞥見花問陶從那頭遙遙來了,她就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問陶少爺從那頭來了,我想他是來找你玩的,我就不打擾你了。」
「月姐,怎麼這麼說話?就算問陶少爺是來找我,你也不用走呀……」柳凝真連忙說道。
「我想問陶少爺只想看見你呀,好了好了,我先回後頭去,有時間咱們再聊吧。」銀月說完之後,一徑兒抽身去了。
柳凝真正考慮著該不該也隨著三娘回後頭屋裡去,花問陶已打著傘走到她身前。
「六娘,這外頭下著雨,你坐在這簷下做什麼?也不怕雨打濕了身子?」
「我剛在這裡和三娘說些話兒。倒是你,下著雨,你還來這裡做什麼呢?老公公今日不在家。」
「誰說我找養父來著?我是找你的。今日下雨,待在屋裡頭怪悶的,正想著不知你做什麼消遣,所以就過來找你了。」
「喔,是這樣。」
花問陶看見她懷中抱著的琵琶,問道:「你方才彈琵琶嗎?」
「是的。剛才三娘還沒來找我的時候,彈了一會。」
「真好。」花問陶說著,收起傘,在柳凝真身側坐下。「六娘,你也彈一曲給我聽聽如何?」他央求道。
「這……不好。」她搖搖頭。
「怎麼不好?」
「怪不好意思的。」她說道。
「這也奇了,你學琵琶,可不是要彈奏給人欣賞的嗎?做什麼要不好意思?」他不解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