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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何田田

  他摸摸我的臉歎了一口氣,不知為什麼,我們兩人都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還是朋友?」我說。他點點頭。

  他走了以後,我還望著街頭良久。我覺得生命總是起起落落,我並不太傷心。只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我心裡突然死掉了,也許是那一段與他共有的年輕歲月吧。

  自我們分手後這中間發生的事好像不過一場夢,我錯覺自己其實仍是與鞏加法分手之夜在微雨街頭佇立的女孩。而那一夜在我心裡死掉的那一點不知名的東西從未復活。

  在曲氏大樓對面的一家咖啡屋裡我們終於面對面坐了下來,我給自己點了一杯飄浮咖啡。

  那是一家全店裝點得像個後花園似的咖啡屋,桌子是原木,椅子是一座座木製鞦韆,從屋頂垂下的鏈條上還攀著爬籐植物。

  我在鞦韆上蕩啊蕩的,把寒冬都蕩出了窗外,誰管屋外車水馬龍呢?這一方天地像個夢裡天堂。是天堂吧,咖啡送來的時候我才啜了一口就明白了。

  鞏加法看我一副陶醉的樣子不禁笑開了,「薔薇,你一點都沒變,還是這樣的自我,也不管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

  「喔!你是暗示我沒有長進嗎?」我一挑眉毛,故做生氣狀。

  「不不不,你是越來越不一樣了。相信我,光是看你在會議上的表現,足以讓一連隊的專家臣服。」鞏加法連忙解釋,其實我才懶得理別人怎麼看我呢。

  我全副注意力早就用來對付我面前那一杯飄浮咖啡了,我用細長優美的湯匙把冰淇淋一瓢瓢送進嘴裡。看我大冷天也吃冰,喝著熱咖啡的鞏加法也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你怎麼還是這個德行啊!老是喜歡做和別人不一樣的事,大熱天喝熱湯不怕中暑,冬天吃冰淇淋不怕著涼。難怪我治不了你。」鞏加法搖頭。

  「鞏少爺,我可是盡心盡力在為貴公司的未來謀福利啊!若是找來的人都只會講好話的話,那你們曲氏老闆不是要變昏君了嗎?」我正義凜然地說。我不怕彭祥把我炒魷魚,也不怕失去和曲氏集團合作的機會;但我可不願意把房子蓋在一塊不穩定的山坡地上,然後有一天早晨起床發現房子塌了。

  我忠告鞏加法,這個案子的確得三思而後行。山坡地的地質原本就不夠穩定,何況已經有那麼多建築案跟進,依我看早已超過土地承載負荷,遲早要出問題的。對曲氏來說,少開發一塊地根本不痛不癢,不如把錢投資在其他案子上。

  「其實那塊地是曲氏的發源地,曲氏第一代開始務農就是在那一塊地上,那塊地當時種的可是上好的茶。」鞏加法說。

  喔!原來這塊地具有這層特殊意義,難怪地不大但是案子卻被看得像個幾億的大案子。

  「曲氏是典型受惠於台灣早期耕者有其田條例的家族。苦不是這個條款,這些地又怎會平空掉下來?但是也是曲氏祖先聰明,早期的人只知道一窩蜂搶肥沃的地,其他較貧瘠的地根本不值幾文錢,曲氏幾代祖先卻只要有人肯賣他們就買。」鞏加法把曲氏致富的故事告訴我。

  而幾十年後的今天,事實證明曲氏的祖先是對的。每一塊地的價值比幾年前都不知翻過幾十倍了,就連當年無人踏至的山坡地都成了遍地黃金。

  「而你,又是怎麼來到曲氏的?」我問。

  他笑,那雙眼睛像一對溫柔的陷阱。這個男人無時無刻不在引人注意。

  「俗話說富不過三代,這是有道理的。曲氏這一代的接班人並不像他的祖先一樣深富野心謀略,他需要一個野心家來幫助他穩住事業。」

  我失笑,「野心家路上不知凡幾,怎會剛好選上你鞏才子?難道是你的履歷表寫得特別好?」

  鞏加法一伸懶腰,將整個人掛在鞦韆上,「你知道這年頭,一個人的成就並不在於他可以做什麼,而是,他認識什麼人。」他對我眨眨眼,「我運氣好,這一代曲氏的少主正是我在美國的同班同學。」

  這位曲氏的少主名叫曲多年,下有一妹名為曲多麗。曲家就這兩個寶貝,個個都聰穎過人,也早早就被送到美國留學。但是,聰明人不一定是適合做生意的人。

  曲多麗喜歡拉小提琴,於是就被送到紐約念音樂。曲多年有藝術家脾氣,他的第一志願是畫畫,但是卻被強迫念了商。

  商學院的冷酷課程與藝術家格格不入,曲多年在商學院的生活過得極為抑鬱,不僅功課念得零零落落,朋友也沒幾個。好在遇見了鞏加法。

  不僅如此,鞏加法還「正好」跟曲多年一同修了很多門課,「正好」有機會幫他抄筆記,「正好」表現了他的能力,當然啦,也「正好」需要一個工作。

  對於我的這些解釋,鞏加法很不以為然,「哎,各取所需嘛!說得這樣難聽。想想看,若不是我一路幫著他,他搞不好還沒混畢業呢!幫人幫到底,送佛送上天,要是我這時離開他,曲氏集團一定大亂。」他笑嘻嘻地說。

  鞏加法一拍我的腦袋,「得了吧,我這滿肚子道理都是騙別人的,從來都拐不了你。」

  嘿嘿。我得意地笑了。

  那一刻的我的確是沒有想得太多,但是曲氏集團的確在這個會議過後宣佈這個案子暫停。令我驚訝的是曲氏在宣佈案子取消之際,連帶也表示願意長期與我們公司合作。這個決定令彭祥與圓圓雀躍不已,也就寬宏大量地原諒了我。

  更令人驚訝的是,我並不知道再過幾個星期,我當日所說的話對曲氏企業產生了特大的影響。

  第四章

  天氣轉暖的時候,台灣地區第一波豪雨季節也跟著來襲。

  連下了數月的雨,這雨忽大忽小,或急或緩,但是就是下個不停。衣櫥裡的衣服開始發霉。媽媽將除濕機從早開到晚,從除濕機倒出來的水足以洗幾打衣服。我開始納悶這雨究竟有沒有停的時候?!

  母親自從離開父親之後,雖斷斷續續交過幾個男友,但是並沒能幫我找到爸爸。這情形就跟我交不到固定男友一樣。難怪我媽常懷疑家裡的風水不佳,留不住男人。

  母親名叫玫瑰,真格人如其名,美麗多刺。母親二十歲就生下我,因此今年芳齡四十七的她和我看來像姊妹一樣。加上她最近迷上跳韻律舞,一到假日便風風火火地趕去跳舞,整個人看來不但有精神而且分外年輕。

  現在你知道為什麼我叫薔薇了吧!玫瑰與薔薇,父親曾經暱稱我們是他最珍愛的花朵,但是天知道他是只天生的蜜蜂,到處拈花惹草。

  這個假日,因著大雨天,我們母女倆都沒有出門。母親拿出她塗臉的深海泥漿把我們兩人的臉都上了一層厚厚的面膜。這泥漿據說來自地中海,含有高單位氧含量及維生物、礦物質,可以令人容光煥發。

  正當我們兩人的臉上都像鐵甲武士般上了厚厚的一層鐵灰色的泥漿時,門鈴響了。

  本想置之不理呢,但這門鈴按得既急且久,簡直是催魂的。我那性情暴烈的娘忍不住把大門一開,叉著腰對來人喊著:「找誰啊?」

  我從縫裡瞧見門口站的人,你當是誰?原來是鞏加法,一手雖提著把雨傘但仍被雨淋個濕透。他雖然已經幾年沒到我家,但顯然記憶力不錯。

  這鞏加法站在門口被母親的架勢嚇得魂不附體,來應門的是一張黑漆漆的鬼臉,沒想到裡面還有另一個也是。他一時蹬蹬蹬連退三步。

  「我,我,……我想我找錯人家了……」一個大大個子的人一下子嚇得縮小了。我連忙出聲叫他,「鞏加法,你來幹嘛?」

  顯然,我的臉雖給泥漿塗得面目全非,但是甜美的聲音所幸尚存。鞏加法一聽見我的聲音才鬆了一口氣。

  他一手指著我說:「你是薔薇,那……」另一手畏畏縮縮地指著母親,「您是伯母?」母親一把拍下鞏加法指著她的手,「我當是誰,原來是鞏加法你這個傻大個。」

  一瞬間,鞏加法的幽默又回來了,「玫瑰伯母。」這一聲伯母叫得甜,和前一句伯母差個十萬八千里。

  鞏加法帶來一個令人吃驚的消息,因為這連日來的豪雨,許多山區成災甚至有地質鬆動現象。而最慘的是,曲氏集團委託我們公司規劃的基地一帶發生地層位移,所有已開發的社區全部遭殃。處於位移之兩地層間的房子全部上下裂成兩截,倖免於位移地層之外的房子也被雨水大量沖刷下來的土石流給淹得七七八八。整個地區慘不忍睹。

  緊急救護隊現在還冒著大雨在當地救人呢。別說是現有的住戶生命財產皆有損失,幾個正在預售的個案或是規劃中的案子全部叫停,每個公司都損失慘重。

  而幸運的是,因為我的極力反對,曲氏是惟一沒有任何損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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